第一一六章 ——百年參
季鴻回京的第一天, 沒在家歇腳,先進了宮, 向天子告罪。
當初他一氣之下留書出走, 算得上是這輩子做的最不顧後果的事兒, 那時候未想著還能活著回來,自然不願再去考慮國公府如何、考慮朝堂如何, 考慮他的這一出走,對已形成的三足鼎立局麵究竟有什麼樣的影響。
當時、當境、當情之下, 出走還不過是他一個人的任性選擇。
誰知後來,季府對他的消失選擇稱病不報, 閔家也選擇密而不宣。一層層一件件地累上去, 到了最後, 天子也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不僅替他瞞了慌, 還廣招神醫,做了好大一場君聖臣賢的戲, 給足了他們季家的麵子。
如今他又回來,自然得把之前欠考慮過的東西全都彌補妥當。
季鴻進去時, 大太監馮簡正沏茶上來,通身朱紫, 二人並肩時還低聲提醒他,道天子眼下心情並不舒暢, 說著朝北麵望了望, 便笑笑地垂首而過。這身居高位的司宮台大太監笑了幾十年, 眼角已皺出了抿不平的褶子,他施施然走到案前,輕放下茶盞,小聲道:“陛下,小世子來了,就在殿外。”
天子置下朱筆:“快傳。”
禦書房內,已年近不惑的天子依舊是那副穩重大持、和心善麵的模樣,初看上去,眉眼之間總帶著一點笑意,隻比未即位前多了幾條皺紋罷了,可若是細細深究,便又能體會出那雙和善眉眼之後的氣勢威嚴,令人不能也不敢直視。
今日天子召他來,也隻是寒暄。他與天子之間,是賢君與-寵-臣,天子有些隱晦的事既不能拿去公之朝堂,也不能光明正大勞動閔相,便自然而然隻能找上一直稱病不出的他,借由宣他進宮探望貴妃為幌子,實則私談密商。
正因為季鴻是遊離在朝堂邊緣的人,不拉黨,不結派,雖然位置尷尬,卻也行事方便,讓人放心。滿朝文武對他,是無可拉攏,卻又不敢忽視,隻惱得牙癢。
所以雖然保不齊將來某日他可能就失了聖寵,但眼下一時半刻的他卻並不會被興師問罪。
可季鴻“欺君”的有罪姿態卻得做到位,他如今越能多計劃一點,日後為那少年所能爭取的也就更多一些。而南方的事,天子已聽到過一些消息,包括那場大火。隻不過這事傳到天子耳朵裡,隻有“火場凶險萬分,酈國公世子死裡逃生”這一句罷了,卻並不知後頭還有個餘錦年。
天子並未到力不從心的年紀,卻被前朝後宮的紛雜擾得疲憊萬分,也就不與他說太多,隻隨手賜下了一根百年老參,半親半昵地囑咐他“哪日暇了,也去後宮看看你姐姐,她一直在念叨你”。
季鴻點頭稱是,退出禦書房,又刻意在台階下多等了片刻,才見著馮簡走出來。
那老東西一副笑麵佛的模樣,看見季鴻站在那兒也不急不慢,十幾步的路,直走了仿若幾十步才至跟前。頓了腳,拱拱手,笑道:“世子可是有事吩咐老奴哪?”
吩咐?皇城裡怕是除了此刻禦書房裡那位,隻有他能吩咐的,就沒有能吩咐他的。季鴻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麵上卻並未顯出不耐,隻開門見山道:“馮公公,南方的事……”
南方能有什麼大事,無非是餘錦年的事罷了。
馮簡也知他,又笑得臉皮哆嗦,瞧著溫善,其實條條笑褶裡不知藏了多少把刀,隻等著你翻身難起的時候再自背後捅上一回。不僅司宮台上下幾萬太監為他馬首是瞻,便是前朝,也不知有多少雙手,都等著給他送禮,如陸黨一流的權官一派,更是與他沆瀣一氣。
那大太監眯了眯眼睛,掐著那稍微有點細,卻尚且潤耳的嗓子道:“陛下心煩多日,老奴又愚笨,為陛下解不了多少憂。隻那無關緊要,可有可無的雜事,老奴尚還能做得些主,也就不敢拿到陛下眼前,招他的煩。”
說完挑起-點兒眼角來,打量季鴻,和他手裡易見難尋的寶參。
這話說的機鋒暗藏,可有可無,那便是既可有,也可無;“有”又要看是如何“有”,可以朝大了去有,也可朝小事化無了去有,全看季鴻怎麼說、怎麼做。
——狗奴才,主意打到酈國公府的頭上。
此時的季鴻雖還不至於被一個權宦掣肘拿捏,卻也實實在在不願這麼早就將那少年拋至人前,少不得要退讓伏低幾分,賣他一個人情。好在這些年退讓的事他做過太多,並不因一個奴才就覺遭了羞辱,今日馮簡既然替他瞞下些事,自然是早就打算了日後會有求得著他的地方,不過利益往來罷了。
剛到手的百年參,轉眼就易了主。
馮簡得了滿意,又奇道:“聽說十二王爺前兩日便已抵京,還奏了折子道今日進宮。算算也差不多是一個時候,二位爺竟沒在宮門口遇上?”
季鴻聽及這個名兒便覺不快,還未張口,便聽背後有人朗聲道:“怎麼,馮公公是要責罰本王來遲之罪?”
“喲,王爺!”馮簡一回頭,立刻弓下腰,賠笑道,“瞧王爺說的,可是折煞老奴了。”
燕昶停下腳步,撒了季鴻一眼:“世子也在?聽說世子頭半年拋卻了榮華富貴,跑那江南水鎮去做了隻閒雲野鶴,倒不愧是舉夏第一風雅,真讓本王羨慕,還道日後去找你飲酒賞詩……可你這是怎的,又覺得糞土到底不如金錢,仍回來做那高嶺之花了?”
飲酒賞詩?他倆不打起來都算是好的!
馮簡慣知他倆不對付,卻不知這中間究竟是有何種淵源,隻曉得當年季家嫡長子季延還在的時候,與十二爺是伴讀,沒幾年,先是季延與十二爺鬨僵了,誰也看不慣誰。後來季延身死,世子換了人坐,更與十二爺是相看兩相厭,若非是在正經場合,他們兩人彼此是連句好話都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