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金乳酥
月黑風高, 各門出入早已落了鎖,夜露微涼, 冒著清苦的土氣。
巡夜的更夫哈欠連天地挑著昏白的燈籠, 走上幾步, 肚中饑餓,瞧見路邊有賣夜食醪糟的擔郎, 聞著醇美香甜,便過去要了一碗, 隨手用袖管子抹了旁邊打烊鋪子下的台階,一屁-股拍上去, 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此地並不是歌紅酒綠的東三巷, 入了夜便沒幾個人了, 冷清非常,擔郎自己也寂寞, 遂與那更夫交談起來。
便不約而同地提起了前幾日的一樁奇事,均嘖嘖稱奇。
道是那已病入膏肓半年有餘, 搞得京城內外名醫儘束手無策的酈國公世子,近日偶得天醫妙手相救, 竟沉屙忽愈,僅吃了幾服藥, 如今便已能下地了。
“我倒是聽說,這病本就是好不了的。已病入骨髓, 請儘天下名醫都沒有辦法的事兒, 哪能那麼容易就好?”更夫故作神秘, 喝了口尚且溫熱的甜醪糟,滿足地喟歎一聲,又被滿臉好奇的擔郎攘了攘胳膊,才放下碗繼續說道,“我聽說啊,這些貴人會請邪神,得用處-女的心頭血做藥引子,每日一碗,才能保命!”
“啊?!”那擔郎嚇了一跳,左右看看,壓低聲音,“真的?”
更夫老神在在:“那還有假,那日那貴人出府你可見了,前擁後簇,威風堂堂!”他說著又問擔郎,“貴人樣貌你可也見了,玉似的,半分瑕疵都沒有,那樣好看的皮囊,若不是日日夜夜喝那處女血,如何養得出來?……哎,再給盛一碗!”
擔郎半信半疑地跟著點頭,接了空碗又給舀上了。
正是回身,忽覺頭頂一涼,不知自哪兒刮來了一陣妖風,單單掠著人的天靈蓋,讓人覺得十分陰森。擔郎搓了搓胳膊,把醪糟遞給更夫,連竹碗也不要了,推著車想換個地方蹲攤兒。剛拉起車把,一道黑影“礎——”的一聲從餘光飄過,他嚇得大叫一聲,險些將醪糟桶都給撞翻!
更夫嫌他大驚小怪,也隨著抬頭去看,又一道黑森森的影子飄走,遠遠的也看不清是人是鬼,兩人紛紛咽了下唾沫,都情不自禁想起了剛才所說的吸血續命的邪神,趕緊拉車的拉車,挑燈的挑燈,兩腳並一腳地往前跑。
兩道漆黑身影在街巷中跳竄,不多時就隱匿在一片紅牆綠瓦之後,翻進了一處勾角飛簷的高宅大院。
挑了處僻靜地站腳,又翻上一間主屋的屋頂,匍匐著等待時機。其中一個黑衣人邊張望邊嘀咕道:“人家不願就不願,許得我們公子心血來潮,不許人家移情彆戀?再者說,我們公子想要什麼樣的沒有,明明可以做那位的女婿,卻非要上趕著去當人家妹夫,如今倒好,還要夜半來強求。”
“閉你的嘴。”說話的這個聲音極耳熟,可不正是段明,他頭疼地看著新派給自己的小侍衛,嚇他道,“侍隊怎麼進了個你這樣話多的?公子素不喜多言,你怕是彆人插進來的奸細,趕明把你舌頭割下來以證真偽。”
小侍衛頓時捂上嘴,搖搖頭表示不說了,可過了會兒,又沒忍住,辯解道:“我是閔公子挑的!”
段明跟著餘錦年混了半年,也學會了插科打諢兩句,遂對他道:“怪不得,那更該宰了,你定是閔公子派來要煩死主子的。”
小侍衛:“……”
小侍衛生氣了,不睬他了。
段明樂得清靜,兩人終於都閉口不言,盯著下頭的動靜。眼下雲遮月影,也敲不準究竟是什麼時辰,隻聽著遙遠處若有若無的梆子聲,猜測已經醜時左右了,連公主府上巡夜的人也扛不住困意,歪在門房裡睡下。隻他們身下稍偏處的一間小閣裡還隱隱躍著燭光。
小侍衛到底按捺不住性子,又趴了半個時辰,張嘴問道:“主子叫我們來究竟乾什麼?”
段明隻回一個字:“看。”
小侍衛不解:“看什麼?”
天沉星暗,偏生卻落不下來雨水,讓人從心底裡陣陣發悶。撲簌一聲,小閣裡的燭火滅了,緊接著裡頭人影微動,應該是換了支新蠟重新點上。如此深夜,汝玉公主又不是日理萬機,為何仍不歇息。段明打疊起精神,望著院中走廊深處,忽地花道儘頭亮起個並不如何奪目的小圓燈籠,僅能照亮腳前二三步的距離。
一個丫鬟踮著小碎步走來,近了兩步,又頻頻回頭朝什麼人示意,動作之謹小慎微,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們究竟在謀什麼勾當。
又三兩步,小燈籠的光暈之中才露出一隻烏青官靴——深更半夜的,還是個男人!
段明笑了下,推醒小侍衛,道:“來了。”
……
三日後是宮宴,起的是春獵宴的意頭,便是此宴過後,天子便要擇日敬告祖先,攜-寵-姬愛子,召世家貴郎,再點幾名得心應手的文武朝官,同上鵬林苑春狩,以開一年之國運。
其氣勢浩蕩,乃京中除年節外最為罕見的盛景。
春獵宴擺在禦花園旁,天未亮就忙活了起來,至夜幕初降,方才開席。諸家入座,尊卑排開,誰受了寵誰遭了冷,一眼儘知,年年都有人提拔上來,也年年有人無緣再見聖顏,讓人難能不感慨一句天子薄涼。但儘管如此,能入春獵宴的,一個個都是京內翹楚,便是最末尾的那個,說出去也足夠光耀門楣。
燕昶到時,語聲窸窣的宴堂頓時一靜,接著便是絡繹不絕的阿諛奉承之言,他認得的、不認得的,服他的、不服他的,都少不得要恭恭敬敬喚他聲“越王”。不僅他是大夏朝唯一的南地一字王,更因他功勳卓著。他身上之傷,有哪一條不是為大夏安寧,哪一處不是為四海升平?
便是此時天子在場,也得笑臉相迎。
燕昶環視一周,走到左下首,拂衣落座,再一抬頭便見斜對麵兩個相鄰的位置,上頭一個是閔相嫡子閔雪飛,世官皆讚其“巧捷萬端”,其實私底下卻罵他伶牙詭辯。燕昶靜靜掃過,又一挪眼,不禁冷笑一聲——閔雪飛手邊的,自然就是那個清風霽月季叔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