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昶失笑:“你說我沒教養,自己還不是屁來屁去?”
“我樂意,你又不是我男人,管的著麼。”餘錦年掃過麵前的幾張碟子,伸手拿了其中一塊糕點,就要往嘴裡放。隻他牙齒才磕了點糕點邊兒,燕昶卻臉色一變,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不許吃這個。”
餘錦年怒極生笑:“這點心都是你拿來的,結果這個不讓吃那個也不讓吃,你他-媽又有什麼毛病?”
什麼毛病?燕昶費儘心機把季鴻給他的那包金-乳-酥拆開,混在十七八種的奶香糕點裡頭,裝在食盒裡拿給餘錦年,誰知他就這樣眼尖,就這樣和那姓季的心有靈犀,幾碟子糕點,哪個都不拿,偏生的就去拿那塊金-乳-酥!
餘錦年心下一疑:“這個不是你拿來的?”
燕昶不想他看出來,霍然鬆開手,許他吃了,隻眼睛裡要冒火。
罵罵咧咧地吃了金-乳-酥,餘錦年頓了頓,之後手從另一塊金-乳-酥上劃過,停留了片刻,卻拿起另一塊糕點,捧在嘴邊慢慢地啃著,燕昶見狀才稍微好了些心情,問他“口味如何”,還要強調和金-乳-酥比起來。
餘錦年卻道:“你到底喜歡我嗎?”
燕昶靜默了好一會兒,迎著燈光看他,臉上卻沒了之前那種輕鬆笑容,反而多了幾分哂然:“之前不喜歡,現在……也不過是看你有趣罷了。”他突然起身,沒等餘錦年吃完就收拾了盤碟,提走了燈,丟下句,“明日帶你出門。”
便上去了。
啞室裡重新恢複安靜,餘錦年借著視線裡最後一點光芒的殘影,回到了羅漢床上。聽著外頭落鎖的聲音,他從嘴裡吐出一張薄薄的小銀片,隨手扯了被子過來擦了擦,用指腹慢慢摩挲上邊的紋路。
這個花紋很簡單,他也很熟悉。
餘錦年躺倒在床上,舉著小銀片,明明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他卻認真得好像每一個細節都瞧了似的,末了將銀片往懷裡一揣,麵上高興,嘴裡還抱怨:“裹在餡兒裡,也不怕我直接吞下去。”
燕昶走出齊慧院,麵色不善,見到負傷的周鳳,更是眉頭皺得厲害,他將手裡食盒扔向周鳳,在周鳳彎腰去撿的時候,又冷不丁踹了他一腳。
周鳳摔在地上,又跪起來,直道是自己辦事不力。
那張文清,昨日是從汝玉公主府上被擄走的,一塊被擄的,還有汝玉公主。周鳳去查,雖有蛛絲馬跡,可卻是人家刻意留給他的,對方也並未掩飾身份,將他引到附近深巷好一番纏鬥。
他終是一人難敵四手,負傷而歸。
公主被擄,乃是大事,之所以不敢上報,是因為那兵部司郎中深更半夜出現在公主房間裡……這事太說不清了。
“滾。”燕昶懶得罵周鳳,斥他一個滾字,就叫他真的滾了。
燕昶回頭看了齊慧院裡一眼,突然將還在燒著的油燈往地上一擲,外殼被摔分了家,燈油流出來瞬間燃著了院門口的一片草坪。他看也不看,極負大爺氣地扭頭走了,害得後頭一群家仆跑過來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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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時剛過,一輛小小的馬車停在了甜菜巷裡,這巷裡多得是窮苦人,做的都是些下三等的活計,哪家哪戶能有一頭驢子都夠鄰居們羨慕一整年的,今日竟來了輛馬車。
他們瞧著那些人從馬車上卸下個巨大的箱子,搬進了一座空房子裡,接著馬車悄悄走了,那倆搬箱的力士卻守在了門前。
未正,越王座駕抵西豐樓下。
季鴻坐在二樓臨窗,耐心地烹一壺普洱,茶湯沸騰,香氣氤氳正好之時,燕昶推門進來。季鴻抬頭瞧了一眼,終於皺了下眉,燕昶撩了衣擺坐下,並不客氣地提起季鴻新烹好的茶水,給自己斟了一杯:“季公子在找什麼人呢?”
“上菜。”季鴻不答。
未多時,下頭人便陸陸續續端了四五道菜上來,皆是紅彤彤一片,上頭飄著厚厚一層鮮紅油漿,讓燕昶這麼個常年待在南地的人頓覺難以直視,還沒下口,便覺胃中抽痛,仿佛這一盤盤的哪是菜啊,分明是季鴻擺給他的刀!
季鴻抬手夾了一塊魚肉:“越王,嘗嘗?這道乃是西豐樓的當家菜,剁椒魚頭。”
燕昶盯著他筷子上淋漓滴下的紅油,表情很不好看。
他不接季鴻的,自己夾了旁邊看起來稍顯平和的配菜,才進了嘴咀嚼兩下,瞬間臉色通紅地就去摸茶。沒有人會吃這麼辣的東西,便是蜀地的人也不會!燕昶意識到這擺明了是專程來羞辱他的,他卻不能驟失風度,隻將筷子重重一擲:“世子,開門見山地說,隻要汝玉和張文清——”
話沒說完,季鴻也放下筷子,他放得輕,但銀瓷碰撞之時鏘然一聲整齊,隨後雅間內肅然一靜,他才淡淡開口:“越王怕是弄錯了,季某並不知什麼張大人和汝玉公主,今日之席,乃是草民給越王大人的接風席。”
是了,自始至終,這姓季的何曾提過張文清在他手上?
可這事是明擺著的,他膽大包天,敢抓兵部司郎中,敢擄汝玉公主,可他抓就抓了,擄就擄了,卻還在他燕昶麵前裝瘋賣傻,一問三不知!
草民,草他屁的民!
燕昶直想罵人,把這半個多月從餘錦年嘴裡學來的損話都還給季鴻,可他腦子抽了風,覺得就算是用餘錦年的話來罵季鴻,都是成全了他倆!遂忍了,這麼一口老血,被燕昶生生咽回了肚子裡。
“方才等候越王的時候,季某聽得樓下一番爭吵,倒是有意思。”季鴻飲茶,不疾不徐地講故事,“這樓下來了一食客,他既想吃這樓裡的招牌魚頭,又想吃另一道珍珠米丸。可他身上僅二兩錢,隻能吃得其中一道。於是他便讓店家兩道菜各給他上半道,最後被店家給打了出去。”
燕昶聽出其中滋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季鴻問:“依越王看,這開門做生意,來的便是你情我願,可有各上半道之理?”
好一個抽刀不見血,四兩撥千斤。
季鴻是要告訴他,要麼棄餘錦年,要麼棄汝玉和張文清,想兩菜通吃,門都沒有。
汝玉是燕昶的最後一點親情,張文清是燕昶一根用得正好的肋骨,若棄其中之一,燕昶或許還能給出一個殘忍的抉擇——可誰又能想到,那張文清竟然和汝玉勾搭在了一起!他無論棄誰,都是從心口上拔刀。更何況公主私通是重罪,一旦為人所聞,後果可想而知。
就算他可以棄張文清,可公主要不要保?
倘若他死咬著餘錦年不放手,屆時公主私通一事被捅出來,他少不得要去活動。這事瞧著不過是個皇家醜聞,可皇家又是最重麵子的,若真活動起來,卻並非那麼簡單,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需要疏通的地方太多了,到最後能不能保得住汝玉還不好說。可他要是狠下心,不去活動求情,任由事情發酵,天子本就等著抓他把柄,一旦遷怒,他同樣會深陷其中,自身難保。
可季鴻如何?最差也不過是損失一個餘錦年。
燕昶辛苦籌劃了這麼多年,在這個節骨眼上,任何一點紕漏都出不得,他賭不起。
季鴻這分明是算準了。
燕昶今日沒直接把餘錦年帶來,本是想跟季鴻討價還價,可如今,卻是他失算了。他在桌下的手狠狠地攥了一攥,再展開,掌腹已留下了幾隻月牙形血印。
世人都看錯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季嬌女”了,都說那閔雪飛巧捷萬端、神思敏捷,依他來看,季叔鸞才是狡詐如狐,老謀深算。便是如鯁在喉,燕昶也隻能強行咽下,他笑道:“本王來京途中,也偶得一寶,想來世子定然喜歡。今日特意帶來了,正安置在附近的院子裡。”
季鴻道:“越王有心。”於是飯也不吃了,起身便走,離席了三兩步,又忽地折返回來,召來小二叮囑道,“桌上這菜,俱打了送到酈國公府去,尤其那道魚頭,勿要壞了形狀。那涼菜動了筷,便不要了。”
燕昶:“……”
好麼,敢情就連今天這鴻門宴都不是給他點的!
季鴻兀自出了門,才想起來落了什麼東西,於是側過身來看了看還坐在那兒不動的燕昶,頗有禮節地、文質彬彬地道:“越王,可一塊下樓?”
燕昶還是忍不住學了餘錦年,心道:下你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