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甜菜巷中, 先後又來了兩架馬車。
車將將停穩,季鴻沒等段明將下馬凳搬來, 就已經下來了, 麵前隻有一扇半破舊的小門, 也不疑有他處,直接推門而入, 闊步進了院子。
兩名守門的力士攔了他一下,見隨後跟來的越王揮了揮手, 才頷首領命讓開。
季鴻一腳將門踹開,巴掌大的屋子, 土炕上已經沉了厚厚一層灰, 彆說是人了, 連隻耗子都未曾見得一隻,便顯得房間中央那個精致木箱十分紮眼而又詭異。那箱比起尋常木箱來說, 的確大了許多,可若是要裝下一個人, 可想而知不可能有多舒服,且此時箱中半點人聲都無。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 被人像個貨物一樣裝在箱子裡,不知死活——季鴻眸中微縮, 怒意瞬間被激起。
可他也知此時不是跟燕昶算賬的時候,於是伸手開箱。
燕昶一步上來, 砰的一聲按住了箱子, 斜睨他道:“小世子, 這東西在我這擱了半個多月,裡裡外外我都替世子鑒賞過了,手感極佳,確實是個好玩意。我可是日日夜夜將它擺在床頭上,睡覺都舍不得離身,如今是忍痛割愛……季公子,你可要好好珍惜。”
他話裡有話,寓意頗深,每個字的輕重都踩得恰到好處。他也是個男人,深懂男人的自尊心,他留不住的東西,卻也不甘願白手相讓給對家,非要踐踏挑撥一番不可。
季鴻眼中卻並無風波,隻將燕昶的手拂開,道:“我的東西,不勞越王費心了。”
箱麵被猛地掀開,露出內裡令人觸目驚心的真容——大紅色的軟綢錦緞上麵,屈弓著一個少年,他衣飾雖華貴,可那下巴顯然地尖了許多,此時雙眸緊閉,沉睡不醒,又似乎是被外頭的動靜所叨擾,眉頭輕輕團著,又乖巧又讓人揪得心疼。
若非是那隻按在箱沿上的手已繃出了條條青筋,旁人僅從季家世子的臉上,幾乎難以看出多少起伏跌宕的情緒,但屋中瞬間就冷了,就連燕昶也刹那間感覺到了一絲殺意,儘管他明知季叔鸞並不會武,右手卻已下意識摸到了腰側的佩刀。但也不過那麼一瞬間,季鴻就將渾身的戾氣儘數壓下,那張麵無表情的麵皮上,竟然浮起一層溫柔意。
燕昶見他半跪在箱邊,伸手進去碰了碰少年的臉,輕聲道:“錦年,該醒了。”
如此輕而又輕地喚了好幾聲,箱中少年才緩緩睜開眼,茫然地眨了眨。
餘錦年已習慣自己一覺醒來不知身處何處的狀態了,但更多的是以為自己在做夢,畢竟眼前有光,還能聽見疑似季鴻的聲音,那這個夢就太美了,美得他不願意醒來。隻是這一個姿勢困得太久,手腳都麻了,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在箱子裡,於是猛一抬頭,季鴻眼疾手快伸手下去,墊在了他的後腦,才叫他沒咚的一聲撞在箱壁上。
季鴻見他已醒了,便不叫他再睡,順勢一手托著腦袋,一手攬在肩後將他扶起來。
餘錦年倦怠地嗯唔兩聲,睜開眼看了看擾他清眠的是誰,但看了一眼後,還覺得是在夢裡,隻是身體朝他歪過去了,兩手自然張開。那是個要抱的姿勢,是親昵和撒嬌,是毫無顧忌和一片坦然。他張開手,季鴻就會去接,沒有一次會落空。
他趴在季鴻肩頭,也不睜開眼,隻軟綿綿告饒:“阿鴻,我好困啊……”
“……睡吧。”季鴻心軟,歎了口氣,見他不敢睜眼,稍一琢磨,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牽掛少年的身體,沒有閒工夫去找燕昶的麻煩,於是轉頭示意段明從車上取來一件外衫,好好地將懷裡人蒙了起來。
餘錦年扭了扭身子,許是並不舒服,季鴻換了姿勢,他才終於被安撫下來,老老實實地任人抱著。
一個人能有多溫柔,一個人又能有多乖順?
燕昶辛勞半個多月,算儘機關,用儘手段。東西諸玩,南北諸菜,為了討餘錦年歡心,沒有不搜羅來擺到他眼前的,可他看也不看,張嘴隻會罵人,罵得翻遍了花樣,十幾天不重複一句,張牙舞爪似長滿了刺的荊棘。這樣老實乖巧,會抱著人小聲呢喃的餘錦年,他從沒有見過,更不說體會過這樣的纏綿。
餘錦年再度在他懷中睡去,漸漸卸了力氣。季鴻把他從箱中抱出時,不知碰到了哪兒,隻聽餘錦年小聲地呻-吟一下,他立刻不敢動了,將人簡單地檢查了一下,才注意到他手腕上一圈磨紅的印跡,那傷痕綴在白嫩皮膚上,深處已破了些皮。
季鴻臉色一寒,從裡到外完全冷透,隻是動作卻沒有絲毫的躁意,極儘溫柔。段明要去接,他卻不肯假以人手,先抽出懷裡的素綢手絹,小心翼翼地在他腕子上纏住,輕輕打一個結,之後才一咬牙將人抱起來,一言不發地從燕昶身邊走過。
越王站在門邊,非要去觸他黴頭:“季叔鸞。”
季鴻停下腳步。
燕昶道:“一個寵侍罷了,倘若他們知道,這寵侍還是從我手上接回去的,你以為季家上下會放縱你們玩這情深不移的把戲?”
季鴻微微側過頭,道:“季家,我做主。”
好大的口氣。
燕昶問:“那我的人呢?”
季鴻已不再答了,躬身將少年抱進車中,揚長而去。
從甜菜巷到酈國公府,不過一刻,餘錦年趴伏在季鴻腿上,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季鴻慢慢撫摸著少年的頭發,又將從他身上滑落下去的衣裳向上拽了拽。
段明在車簾外問道:“公子,那公主和張大人……”
窗外經過一片嘈雜市集,人聲鼎沸,吆喝不斷,季鴻轉頭看了一眼,抬手將竹簾放下,遮擋住了些許的噪聲,也擋住了午後刺眼的陽光。膝頭上沉睡的少年嗚咽兩聲,手指蠕動,季鴻伸手過去將他攥住,輕輕安撫,這一下又看見了餘錦年手腕上纏繞的白絹。
於是淡道:“錦年何時醒,人何時放。隻不過既然來了,也彆叫他們白來一趟。他既然動我的人,也彆怨我要動一動他的人。”
段明答是,心下有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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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和院門口,清歡早已坐臥不安地等候多時,眼見著季公子懷裡抱著個人快步走來,立即迎了出去。見餘錦年垂著頭,臉色難看,靠在季公子懷裡仿佛更加虛弱了,於是一個沒忍住就哭了起來,心想他到底要如何瘦,才能連季公子也抱得起來啊。
“去打點溫水。”
清歡一聽,立刻反應過來,跑去小廚房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