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閔兩家是世交,更多的是權力上的交互往來,但他與閔雪飛卻也實實在在有些真感情,雖說往日見麵冷言淡語的,可真要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傷重難治的消息,心裡卻也不是滋味。
餘錦年自然看得出來,他可不管閔雪飛是為了救誰,是如何為國捐軀、大勇無畏,他隻知道人病了就要醫,人傷了就要治。雖然閔雪飛此人總是三天兩頭的看他不順眼,還有坑蒙拐騙季鴻去娶某某公主的嫌疑,但好說歹說也算是自家阿鴻青梅竹馬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鐵磁,他再是有偏見,也不能見死不救,因此那兩人剛閉上了嘴,他就問道:“連大人說閔公子是中箭,可見了傷在何處?”
連枝瞧了他一眼,也不拿喬,一手抬至身前,越上肩頭,猶豫著在胸口上方點了個地方:“約莫是這兒。”
觀他所指之處,說不好究竟是傷在皮肉還是傷在筋骨,更不知有沒有傷到心膜,餘錦年稍加思忖片刻,繼續問:“他既是外傷,流血可多?如今是否止住了出血?可有咳喘?咳是如何咳,喘是如何喘,咳中可吐血或有痰?若是不咳不喘,那臉色是紫是白?”
他這樣一連串地問,且問得這樣細致,讓人哪能記得住。
也不知是連枝確有這樣速記的本事,所以才年紀輕輕就能在禦前侍奉還不出差錯,還是這連日的對閔雪飛的病情過分關注,竟真都一一答了上來,很快回憶道:“血已止住了,臉色微有些黯沉,咳嗽是略聽見過幾聲,但並不如何吐血,喘倒是有的,至於痰……這個未曾觀察仔細,需得盤問一下伺候閔大人的宮女和太監。”
餘錦年暗暗篩除了一些絕不可能的病因,而剩下的那些再往細裡鑒彆,卻有些困難了,非得見了真人才能仔細查驗。他心中思索萬千,轉頭看到季鴻眉峰緊皺,便不由伸手過去,在他指背上輕輕地拍了拍,便用寬大袖口遮住彼此手肘,偷偷地去握住對方來安慰他。
連枝瞧見了,一瞬間有些驚異,但也沒說什麼,扭頭避開了一些,當做沒瞧見。
過了會,才稍稍側身,又意味不明地瞥了季鴻一眼,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眼見周圍景色一變,前方漸漸多了站崗守衛的士兵,明黃的禦字旗在山穀深處獵獵而動,原是已到了熱穀地界。
連枝便闔唇,不再說話了。
本該一天趕到的路程,在段明不要命的驅趕下,竟是半個日頭就到了地方。抵達熱穀入口時,前頭的馬兒已累得抬不動蹄子,隻吭哧吭哧亂叫,再不肯屈尊挪移半步。
幾人隻得下來,連枝又傳了小轎,將他們快腳送至行宮。
熱穀之所以叫熱穀,顧名思義,一是氣候,二是地形。此地周圍矮山合抱,滿眼的儘是蒼翠,山青水綠,卻又不過分陰寒,反而微微的有些莫名的暖濕氣流拂麵而過,頭頂一塊天空更是一藍如洗,透徹得似從青綠山水裡摘出來的一般,頗有詩意俠氣。
令人心曠神怡。
熱穀行宮是前朝牽頭造起來的,後來幾經戰亂和天災,已破爛得不像樣子,然而又占著這樣一塊寶地,若是棄置不用也著實可惜。當今天子便下令翻修重葺,重新蓋起了這座易守難攻而又景致秀麗的熱穀行宮。
餘錦年踩著季鴻的尾巴鑽出轎子,好奇地四處打量,行宮算不上巍峨,但金碧輝煌,飛簷勾角,琉璃瓦、漆朱牆,灼灼陽光底下刺晃著人的眼。他跟著在亭廊中穿梭,兩側花牆繽紛,他眼神亂灑,自顧不暇,好險沒將自己的來意給忘光。
直見到幾名行色匆匆的宮女,住腳朝他們行禮,連枝擺了擺手,揮她們退下,餘錦年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已入皇家內院。
人命關天,事急從權,要不得諸多繁文縟節,連枝大膽地做了主,沒帶他們去天子那兒點卯,徑直繞過後園,先到了東南角一處園閣中。
正是眼下安置閔雪飛的庭院。
甫一進院,濃烈的苦澀味衝入鼻道,餘錦年忍不住捏著鼻子,重重地咳了兩聲。之後院中薄氣散去,他才定睛注意到院中來來往往的人,多是穿灰青袍子的下等伺候太監,有做灑掃的,也有端送盥洗盆子的,更有負責熬藥的,雖然行事匆忙,但是有條不紊,分毫不亂,隻有抬頭見了連枝時,才猛地停住,點頭哈腰地稱大人。
餘錦年隻是從連枝的衣著猜他身份不輕,卻也沒想到是這樣厲害,自進了行宮一路來,幾乎人人對他恭敬禮貌,少有幾個巡邏的軍士略略不耐,也未敢當麵現露鄙夷。
隻是他當時微微落後了幾步,才聽見那軍士不屑地啐了幾句,約是幾個“閹人”、“狗仗人勢”、“以色侍人”之類的字眼。
餘錦年望著連枝筆直挺肅的背影,奇怪了一下,隨即加快兩步跟了上去。
院中架著幾個風爐,正汩汩地熬著藥,餘錦年走過去掀了兩隻藥罐蓋子,辨出其中幾味藥材,多是些平喘降逆之物,另一罐則是早早備下的回陽救逆湯,看來是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正查看,屋中忽地有人喊道:“閔大人!閔大人不好了——!”
餘錦年立刻止步,調頭徑直衝進了房間,屋中昏暗,門窗緊閉,人還沒咽氣呢,就無端的泛著一股死氣,令人十分不舒服。有小太監上來攔他,被餘錦年一把攘到一旁,喝道:“讓開。”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床前,瞧了一眼病榻上大口喘氣,似條擱淺死魚般的閔二公子,也不顧床前還有位禦醫,立刻回頭毫不見外地吩咐那群不知所措,急得團團轉的小太監們:“去,拿一截新布,要長,布料要厚實乾淨,還不能不透氣。”
小太監們壓根不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少年究竟是誰,紛紛猶豫著,正要去請示當班管事,此時連枝走了進來,波動的衣袖給昏暗的病室卷進了一道清風,他偏首看了眼季鴻,又遠遠瞧著床榻上的閔雪飛。
隨即出聲壓下房間中的慌恐質疑之聲,沉聲囑道:“去,取我房中那匹雲綾棉。”
那小太監一陣驚疑,忙小聲提醒道:“連少監,那布是……”
連枝一皺眉,剜了他一眼:“哪裡這麼多廢話,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