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蒸餾水
小太監去取布的時候, 餘錦年抄了剪子,要去剪閔雪飛身上的包紮, 一旁毫無存在感的禦醫終於發了怒, 攥住他的手道:“做什麼, 閔大人的傷已做過包紮!”
“確實是包紮了,”餘錦年道, 沒等那禦醫點頭應和,他話音又急轉而下, “你來,貼著他胸膛聽一聽。”
那禦醫不知所以, 隻得俯首去聽了聽, 隔著薄薄一層衣物, 他隱約是聽到那麼一點不尋常的“嘶嘶”聲,正疑惑是何動靜, 就聽那不知好歹的少年氣勢洶洶道:“這也叫包紮麼,他胸口都漏了!呼啦啦的往裡灌風呢!你們是怕他疼還是怎的, 包紮的這樣輕,這是要害他!得剪開重新弄。”
事實雖是如此, 可這話總聽著跟開玩笑似的,什麼叫胸口都漏了, 閔大人又不是灌了氣的尿脬。可禦醫哪能這麼輕易對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服輸,還要辯解, 便見他已經抄起剪刀剪開了閔雪飛的包紮。
閔雪飛這傷已刺破了胸壁, 雖然傷口隻箭頭般大小, 但仍是開放性的胸傷。胸壁之下就是肺臟,若不將傷口壓緊,外界氣壓通進胸腔,肺臟就似那被雙手捏癟了的氣球,難以正常運作,閔雪飛自然感覺憋悶喘息。所以當下之急,應當是處理這開放性的傷口才是,使這傷及早變為閉合性傷,以給肺臟慢慢舒展恢複的空間。
撕開那布的時候,本是昏沉迷糊著的閔霽忽地睜開眼,呻-吟了一聲,竟還能有力氣抬手去擋餘錦年。
“壞了,”餘錦年嘀咕道,不得不放緩動作,“布料與他傷口周圍的血汙粘在了一起……來個人,幫我把他摁住。”
本來還有小太監想上去,一聽他後一句話,立刻止住了腳,要是旁的還好說——摁住閔大人還去撕他的傷口?這誰敢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餘錦年又叫了第二回,窗邊不知在想什麼的連枝正邁開一步,忽地旁邊掃過一陣清風……回過神來,見是季鴻,又將邁出半步的腳收了回來,隻默默地佇在原地。
季鴻上前去,喚了兩聲“雪飛”,閔雪飛似乎聽出他的聲音來,漸漸放鬆了身體,餘錦年正用清水慢慢地浸濕那塊布,以方便將它弄下來,見他清醒過來,趁機對他道:“閔公子,我現在是要救你的命,肯定會疼一些,你忍住。”
閔雪飛是滿頭虛汗,眼睛晃悠悠落在餘錦年身上,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禦醫臉色不好太看:“你們——”
連枝一直盯著床榻的方向,也不說話,這會兒才像是驀然回了神,找回了主筋骨,出聲淡道:“陳禦醫,這些天你們也想了不少法子,可有把握能救下閔大人?陛下也有旨,閔大人乃是為護駕而傷,無論如何都得治好他。”
聽見這個,那陳禦醫才似被人掐住了嘴-巴的鴨子,瞬間蔫了下來,支支吾吾地沒了方才嗬斥餘錦年的氣勢。倒也不是禦醫司如何酒囊飯袋,在其職不謀其事,而是這位閔大人乃是瘀血阻肺,胸陽痹阻,氣血逆亂,以至於肺氣不宣,營衛阻滯,而且病勢洶湧急迫,令人措手不及。
正是因為有禦醫司的鼎力救治,他才能拖過這兩日,若是擱在尋常人家,恐怕早就——
陳禦醫歎了口氣,卻不知自己喃喃自語時已將心中之言講了出來,那正專心致誌撕剪閔雪飛傷口布料的少年聽罷一動,頭也未抬,竟口出狂言道:“既是明知瘀血阻肺,將那瘀血引出來不就行了?”
“小子狂妄!”陳禦醫喝道。
血在胸中,如何引得出來!
隻聽一聲咬牙痛吟,閔雪飛倒吸一口氣,原是那塊黏住的布料被餘錦年連著一小塊血痂給撕了下來。傷口暴露,是赫赫然一個血洞,他看得眉頭一皺,將汙布往手邊銅盆子裡一扔,問道:“此種病情,倘若拖延下去,閔大人會如何?”
陳禦醫猶豫了片刻:“怕是……不好。”
餘錦年笑了下:“既然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何不死馬做活馬醫,試試我的辦法呢?總之都是要死的,倒不如去拚一拚那一線生機。”他說著還回頭瞧了瞧躺在病榻上的閔雪飛,“你說呢,閔大人,你看你是要做一匹死馬呢,還是想當匹活馬?”
“……”閔雪飛好一番無語,生死攸關的大事,到他嘴裡就成了死馬活馬,儘管他已經在這少年手底下當過了一次“死馬”,可乍聽這話還是好險沒將他給氣厥過去,隻覺的胸口更加的疼痛了。
季鴻輕輕看了他一眼:“錦年,莫開玩笑。”
“——餘小先生當真有辦法能治他?”
房中忽地響起道焦急聲音,餘錦年聞言看去,竟是那一直默不作聲的連少監,隻見他快步走來,站在榻邊低頭看了看 閔雪飛,目中是赤-裸裸的擔憂。倒是閔雪飛,病榻上危在旦夕了,好容易是被餘錦年生拉硬拽的疼醒過來,這會兒還能瞥人白眼,扭過頭去,似乎很不待見這位連少監。
連枝怔了片刻,才後退了兩步,離開他的視線,重複道:“先生真能救他嗎……”
餘錦年正經起來,認真與他說:“這已不是能不能救的問題。我有救他的辦法,可是當下卻沒有救他的條件,即便是按著我的辦法做了,也未必能有轉機。若是救,賭的是他的運氣。”
連枝稍加思索,躊躇問道:“先生有幾成把握?”
餘錦年道:“五成。”
五成!
連枝本以為閔雪飛要必死無疑,五成對他來說已經是大大超出期望了,可他臉上還未露出一絲半毫的期待之情,就被那榻上的人一頭冷水澆了下去:“……我的生死,何時也操控在你這閹人的手裡了!”
他抬眼望著閔雪飛,似想辯解什麼,然而最終臉色一變,繃住了眉頭道:“閔大人這話就錯了,大人落難,可是我這種閹人鞍前馬後侍奉的。換言之,大人一日不能下這病榻,一日就要被我這閹人操控。”
閔雪飛一個倒氣,竟真兩眼一閉,給氣過去了。
餘錦年查看過,安心道:“不妨,隻是過於虛弱又不耐疼痛,以至於昏過去了。”
話說著,那邊去取布料的小太監回來了,連枝肩膀塌下,使了個眼色叫他把布料直接拿給餘錦年,繼而有氣無力道:“先生還需要什麼,奴才著人去辦。”
餘錦年摸了那布料,雪白的純棉絲織就,織眼細而不密,平滑整齊,手感潤澤,薄而微透。確實是塊做夏衫的好料子,拿來給這廝包紮,實在是有點暴殄天物。隻是想是這麼想,手下卻沒有絲毫可惜,“刺啦”一聲撕下了一大塊,疊成個比傷口略大的方塊形,毫不客氣的按在閔雪飛的傷洞上。
“……”即便是昏睡中,閔雪飛也狠狠地擰了下眉。
又扯了長條,將那方塊布料壓實,牢牢地捆綁在他傷口上,之後又俯下-身子,去探聽他的胸口,聽著沒有那嘶嘶的漏氣聲了,這才能靜下心來,仔細思考接下來的事。他說著要將血引出,可真要實施起來,又難免棘手,若非走投無路,他還真不想兵行險招。
餘錦年看了眼季鴻,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畢竟當初在信安縣,他僥幸治好了清歡的斷腿,季鴻便已警告他以後莫要再用此等旁門之法。他心知季鴻說的也沒錯,這樣的辦法對當下人來說,豈不就是旁門左道?且不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思想,僅聽說為治病,反而還要在身體上額外開多個口子,就不是什麼能輕易理解接受的事情。
像陳禦醫那樣,如臨大敵地斥他狂妄,才是應有的正常反應。
季鴻很快明白了他那眼神的意義,也以目光回看,似是在問:“非如此不可?”
餘錦年點了點頭。
旁邊連枝低頭看著昏睡過去的閔雪飛,榻前視線交錯的那兩人,一個是閔雪飛的青梅竹馬,一個是能夠救閔雪飛的小神醫,就連那無計可施的陳禦醫都能夠站在這裡觀摩,滿間屋子,倒是他自己非親非故,連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最為多餘。於是站了會,轉身離去,到了門外靜靜望天,等候餘錦年最後的決斷。
須臾,身後一響,餘錦年走了出來。
連枝看向他。
餘錦年道:“勞煩連少監,燒上熱水,再幫我備一根細管,一截鴨腸或羊腸,若實在都沒有,什麼動物的皮子也成。然後備一個能封口的琉璃罐子。”
連枝聽完,便知他這是要治閔霽了,立刻要走,又被那少年叫住:“稍等,我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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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齊院的小廚房人影憧憧,卻不為開火做菜,幾口爐灶上紛紛架上了甕罐,罐裡卻是清水,罐口伸出一根竹管,儘頭則是一個個細頸白瓷瓶子。這竹管和瓶子也不是尋常拿來就用,而是先用沸水煮過才行,罐口縫隙也皆用泥封住。廚房裡忙活著的太監宮女們都不知這是要做什麼,隻是按著吩咐去辦而已。
沒多大會兒,連少監領了一隊人,抬進來兩個……冰鑒。
這時節,天子才剛剛用上冰,但也隻是偶爾的鎮些水果和飲子來吃,連枝一聲不響地竟直接搬來兩大鑒冰!儘管連少監已是宮中高不可攀的紅人了,卻也著實讓那群小太監們驚訝了一陣,連忙悶頭做事,對他更是敬畏。
餘錦年跟來,指揮著小太監們把冰圍在那竹管周圍。不多時,竹管中便有水滴滴答答而下,流進那早已備好的白瓷瓶當中。
連枝道:“這樣便能製出餘先生所說的……純水?”
實則是蒸餾水,隻是蒸餾二字對他們來講過於生疏,餘錦年便隨便換了個更好理解的字眼。這時他受條件限製,實在沒辦法去製生理鹽水,隻能退而求其次,用蒸餾水來衝洗傷口,閔雪飛傷的深,直逼心脈,用更為純淨無汙染的水才能更保險一些。
餘錦年點頭道:“這白瓷瓶裡的水萬不可再叫人碰,一旦滿了立刻封口送到房間裡去。”接著又拿來自己的藥箱,翻出早前打造出的醫具,白銅小剪、金銀九針,鍍了銀的精鐵縫合彎針,並其他七七八八的物件,“今日所用到的一切東西,能煮的都用沸水煮了,出水時都直接放在乾淨的盤子裡。”
連枝:“你們可記住了?”
小太監們忙點頭道記住。
連枝轉頭問:“先生還需要什麼?”
餘錦年道:“方才與連少監提到的細管,可能找到透明的,便是能看到其中內容的?”他想了想又搖頭,覺得這要求實在是為難,便又否決,“算了,蘆管即可。”
連枝愣了愣,旋即問說:“薄琉璃可行?”
餘錦年欣喜道:“連少監竟有琉璃管?”
連枝點頭道:“有倒是有的,隻是不知合不合小先生的意,我且命人拿來給先生看一眼,瞧瞧能不能使。”
他說罷轉頭去了,直走出了思齊院,快步進了自己暫住的小院,推開一扇門,站定在桌案前沉思了片刻,道:“敲。”
那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太監握著個小錘,猶猶豫豫地看著他,又低頭咽了口唾沫,半天也沒動:“真敲?少監,這東西……敲了就壞了,就再也沒有了。那大夫不是說蘆管就能用嗎,您就找幾截蘆管給他——”
連枝嫌他話多,自己拿過小錘,抬手就要敲,小太監嚇得忙抱住他胳膊,連聲勸道:“少監,少監!您才把馮大監的雲綾布扯了,過後還不知道要怎麼受罰,這又要敲碎自個兒的琉璃樹!這不是您最寶貝的東西嗎?您何苦來著,您再想想!”
“沒了就沒了,囉嗦。”說著掙開小太監,一個抬手,叮當一聲。
一切都準備就緒的時候,連枝才帶著東西姍姍來遲,進了門,一個紅著眼睛的小太監捧著幾支琉璃細管上來,連枝回身關上門,道:“抱歉,來遲了。方才叫下頭人去煮了這薄琉璃,不小心煮裂了一支。先生看看,能不能用?”
餘錦年正吩咐著將屋裡灑掃乾淨,說著便走過去看了眼小太監手裡的東西,頓時訝然——因連枝口中的薄琉璃,卻並不是餘錦年心中所想的古法琉璃,而是實實在在他概念中的玻璃製品!瞧這幾根指細尺長的淺色玻璃管,微有些彎曲,但還算粗細均勻,這工藝若是放在他前世,或許算不上多好,但擱在當今的大夏,可足夠稱得上是“薄如蟬翼”,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