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可不就是那位“正人君子”嚴榮,若不是今日遇上,他早都將這人給忘了。
嚴榮與當初在信安縣有些不同,更清減了些,隻是依舊皺著眉頭看他,倒讓餘錦年有幾分熟悉的感覺了,他拽著餘錦年走到一個僻靜處,才開口道:“你好端端的不在你的三餘樓做菜,不叫那季叔鸞好好罩著你,你跑到南城來乾什麼?”
餘錦年愣了下,反問道:“你怎麼知道三餘樓,你去過了嗎?”
“……”嚴榮忽地一啞,支吾幾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管我怎麼知道。”
餘錦年嘿呀一聲:“你這人,我們雖然談不上是舊友,也能稱得上是故人罷!故人相逢,怎麼說話這樣的嗆,吃了辣椒一般。我樓裡新上了酸梅漿,和彆處的不一樣,你該去喝幾碗消消火。”
嚴榮彆扭道:“不過是多了佛手陳皮,還真當是什麼好東西了。”
才說完,餘錦年就笑彎了眼睛,嚴榮才發覺這小東西賊精賊精,一句話將誤引自己說漏了嘴,神情頓時懊惱無比,將他胳膊一丟,沉下臉色道:“我作甚麼管你!乾脆被人捉去,剝了你這皮。”
餘錦年忙追上去,忍住笑意:“嚴大人,嚴大人!你不要走嘛,再多說幾句,你說我為什麼不能來南城?南城是有什麼妖怪要吃了我不成?”
嚴榮站住腳,回頭看他:“不是你做的?”
餘錦年奇怪:“我做什麼了?”
嚴榮道:“富貴齋的小少爺前幾日被人刺傷,他家的下人正拿著畫像滿大街地找凶手。”他說著一伸手,身後的老仆便從袖子裡摸出張薄紙來,抖開了給餘錦年瞧,“你看看,畫的可不正是你了。”
提起了富貴齋,餘錦年便知道說的是薛定那小子了,但聽說還有畫像,忍不住湊上去掌了幾眼,頓時道:“瞎了吧嚴大人,這哪裡像我了!瞧不見他臉上好大一塊黑斑?”
嚴榮輕輕“嘖”了一下,又叫老仆拿出另一張畫像來。這張便與上一張不同了,雖是前一張的臨摹,但明眼人便看出這張筆法更細,且刻意沒有摹那人臉上的黑斑。先前有那麼顯著的斑乾擾視線,反讓人忽略了此人真正的樣貌,如此一來,這才叫人將注意力放回到畫像原本的五官上去。
這時畫像都是畫師手繪,本就與真實相貌有極大出入,刨去這幾分差異,放遠了去看,好像還真有那麼一點像他。
餘錦年陷入沉默。
嚴榮抱臂道:“怎麼,無可抵賴了?用不用我與你指一指去司衙的路?”
餘錦年揚起臉來,不服氣道:“我發現你這人真是好生奇怪,方才還好一副怕我被抓的樣子,轉臉就要嘴裡冒刺兒。紅館姑娘們的心都沒有嚴大人這般善變……那薛小少爺橫行街坊,有人看不慣不是很正常麼。怎麼,真要是我乾的,你還能將我扭送了不成。”
嚴榮聽他這口氣,仿佛這事真跟他有關,頓時將手放了下來,瞪直了眼睛盯了他好大一會,又突然環視四周,將他三推兩扯地弄進了附近的茶樓包廂。兩人坐下,屏退閒人,他剛要張嘴質問,餘錦年才慢悠悠開口:“行啦,放心啦,不是我。”
“……”嚴榮正盤算該怎麼辦,聽這一句,氣得被茶水噎住,“餘錦年!你究竟哪句是真?”
餘錦年品著新上來的花茶,道:“真,真得不能再真了。那薛定還是我親手治的,總不至於我沒事先在臉上弄個斑,跑去將他刺傷了,再花心思給他治好,我是閒的蛋疼麼?”
嚴榮嗆了一口:“……你說話斯文一點。”
餘錦年笑眯眯道:“成,忘了嚴大人是個斯文人。那嚴大人,既然這壞事不是我做的,請問我能走了麼,還得去買肉,回家包粽子,過端午。我們都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也快回去陪夫人罷,與我這種三流夥夫吃什麼茶。”
嚴榮頓下茶盅,歇在椅背裡,無語道:“虧我瞎操心,我這好心好意的,全被你們當做驢肝肺。快走快走,省的叫人心煩!”
餘錦年原本要走的,又回過頭來問他:“除了我,還有旁人煩你啦?”
“可不就是你那季世子的青梅竹馬。”嚴榮氣鬱道,“前幾日禦書房,他當眾為一個臭名昭著的權宦說情,天子的雷霆大怒,愣是被他那七寸不爛之舌給說得煙消雲散,竟隻罰了人三十板子,禁足暗房一月。如今朝野上下,人心動蕩,都猜測他是不是投了閹黨。我隻勸他幾句要愛惜羽毛,反被好一陣奚落。”
嚴榮又奇怪道:“閔雪飛此人雖遊刃圓滑,但向來清正。如今季家突起,季叔鸞被天子重用,正是施展拳腳的好時候,他怎麼反倒去跟那宦官勾扯!他不是與季叔鸞形影不離麼?”
餘錦年怔了一會,道:“我不知道。”
“也對,我與你說這些做什麼,你又不懂。”嚴榮嘀咕了幾句,擺擺手,“算了,走罷走罷,彆叫薛家的人真把你錯抓了,我可不去給你通風報信!”
餘錦年挽起自己的小籃子,笑了笑:“那你有空去三餘樓罷,這茶錢記著,到時候還你頓飯。”
嚴榮咕噥著:“誰家還少你一頓飯了……”
一回頭,那少年已經走了,隻桌上留了一隻蟾蜍彩絲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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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錦年迷迷糊糊地買了一堆東西回去,今日與嚴榮一番話,看著似乎沒什麼大事,可細細一想又樁樁都不算小,足夠他琢磨一陣子的了。於是直到進了三餘樓,才發現自己忘了買粽葉,隻得再叫夥計去跑一趟。
他到了後廚,將羊肉洗乾淨拆件,醃製起來。另抓了少許薑椒、草果、陳皮等調料,與之前吩咐廚娘們備好的杏泥鬆花粉一塊兒,中火翻炒出香氣,再用鹽和醬汁調味。
醬料炒好,餘錦年又忙了幾道前頭食客要點的菜,等到時辰差不多了,才準備做盞蒸。
這道菜也極具西邊的粗獷風-情,比中原一個蘿卜都恨不得雕出千百種花兒的細膩風格來說,簡直是對廚子的寬容了。切好的羊肉碼在碗盞裡,上頭鋪些簡單雜菜,澆上之前炒出來的鬆花杏泥醬,放到屜子裡去蒸。
半個時辰出鍋,肉酥爛,汁香濃,羊膻氣被鬆花香所中和,肉塊也嫩而不膩,加之餘錦年也並未完全按照原譜一絲不苟地做,多了些改變,這菜便更符合大夏人的口味了。
待他將後廚的事都料理好,雅間也都收拾齊整了,正窩在後院裡淘豆子,由忍不住懷念起當初在信安縣,季鴻委屈地抱著木盆給他撿豆子的時候,那才算得上是清閒呀……前頭夥計忽然來叫,說是貴人到了。
餘錦年忙放下豆盆洗乾淨手,出門去迎,卻見從馬車上下來一位著乾練騎裝的魁梧中年人,氣勢非常,乍見便覺得眼熟,一時又有點想不起來。
“餘小先生,上次吾兒多虧你!”對方進門二話不說,先行了個大大的謝禮。
經他這麼一提醒,餘錦年才恍然記起來——原來這位喜食羊肉的貴人,竟然是那位威名赫赫的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