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個來閔懋就生氣:“我不知道!我在大街上被個娃娃叫住的,非要我把這玩意帶給二哥。我怎的敢隨便往家裡帶不乾不淨的東西,就打開看了一眼,裡麵隻藏了張‘思君如常’的紙條。我跟了一路,連正主兒都沒瞧見,我怎的知道?”
餘錦年笑話他道:“看來你二嫂嫂還是個神秘的。叫你哥端午時帶過來看看。”
閔懋傻就傻在餘錦年說什麼都信,立刻跑過去求他哥,把二嫂嫂領出來瞧瞧,要是二嫂嫂不方便見外人,他就讓他那群狐朋狗友們喊上自個兒的姊妹們,湊個品花小宴。閔雪飛一聽這計劃,便知道肯定是餘錦年這小東西想出來的,登時扭頭看了他一眼。
餘錦年裝不知,高高掛起。閔雪飛錯了錯牙,清一清嗓子,對他的傻弟弟說:“咳,你二嫂嫂他,他……他害羞,不敢見人。”
餘錦年噗嗤一聲笑出來,捂著肚子背過身去,笑得肩膀都抖了。
季鴻也很無奈,好在沒多大會兒菜就上來了,算是給閔雪飛解了圍,眾人便收拾了花廳,坐下來用膳。
而此時金幽汀後園,餘旭將小包袱摔在床榻上,捏著鼻子瞧了瞧眼前下人睡的木板床,又兩根指頭捏起被褥來,抖了抖,很是嫌棄地啐了一聲,便開始拾掇東西。
雖說是下人的住處,但也並非是大通鋪,因為金幽汀占地寬闊又人口不多的緣故,下人們也得幸分了兩個偏遠的大院子,每間睡四五個人,算得上寬敞。
而且餘錦年還給每個人配了衣櫃小架、一個小小的桌子和簡單的用具,四四方方的大屋,床與床之間也都用簾子或屏風隔開,是照著餘錦年心中“宿舍”的模樣歸置的。大家也就不需要為了一星半點的小事而爭來搶去,也能有方寸之地做私人空間,也並不限製他們如何收拾自己的小空間。
一些小婢女們生性活潑天真,便如一般女孩子一般,將自己的小簾子內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或者在簾子上繡上花,或者用製衣的下腳料縫個小布老虎擺在桌上,用破口不用的小瓶插上野花。有些小廝也愛裝扮的,會主動幫婢女們做些活來換點小東西,有時歇得早,院子足夠寬敞,婢女小廝們便湊作一堆,吃些甜酒直到深夜。
餘錦年骨子裡還是與時人不同,並不把自己當主子,因此園子裡的下人們也都很自在,不必勾心鬥角,這兩個園子一到歇時更是熱鬨。
餘旭實際上一窮二白,又欠了一身的賭債,沒什麼可收拾的,此時正是前頭主子們用膳需要伺候的時辰,所以諸人都去忙了,隻餘旭一個在院子裡瞎晃。他閒來無事,竟一張張簾子去掀,瞧瞧人家裡頭都是什麼模樣。
一個間隙回來取東西的小廝掀開自己的簾子,赫然瞧見餘旭坐在自己桌前,擺弄他盒子裡的東西,立刻炸了起來,高聲叱問他“你在做什麼”!
叫什麼叫什麼,不就是看看嗎?有什麼大驚小怪。餘旭不慌不忙地放下手裡的東西,“一堆破爛玩意,不就是個瓷哨鳥兒,又不值錢——哎呀!”隻聽叮啷一聲,那小廝聞聲去看,竟是他將自己的瓷鳥兒丟到了地上,瓷做的鳥尾巴登時摔做兩截。
小廝又氣又惱:“你做什麼摔我的東西!”
餘旭奇道:“什麼叫我摔的,明明是它自己掉下去的。”他說著站起來,看了看這小廝的床鋪,滿意道,“我看你這位子不錯,朝著太陽,換給我罷!”
“……滾,還當自己是主子呢?”小廝攘他出去,餘旭不肯,兩人掙扯起來,很快驚動了其他人。餘旭不分青紅皂白一通嚎叫,說他們合夥欺生。
小廝們與他扭打了一番,可心裡不願再拿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去叨擾主子,不想將事情鬨大,最後還是將那床換給了他。兩三個人邊幫著那小廝挪東西邊安慰他,餘旭哼了一聲,坐在桌前捋順發絲,對著鏡子擠眉弄眼,道:“誰稀罕住你們這種破地方。”
一人冷笑:“喲,您不稀罕,那您還想住哪兒?”
餘旭想了想,眼梢飛挑道:“我瞧著那聽月居不錯。”
眾人哄堂大笑,其中一個小廝動作誇張地掏了掏耳朵,故作驚訝地去問其他人:“哎我聽錯了沒有,他方才說要去住哪?聽月居?你們快瞧瞧外頭,是不是天黑了啊,有人都做起夢來了!”
餘旭聽出他們在嘲笑自己,便猛地將手裡梳子拍在桌上,騰一聲站起來,指著他們氣道:“你們且等著罷!我記得你們了,到時候全叫你們去睡柴房!”
諸人又是一陣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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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便是端午,街上已經很熱鬨了,金幽汀裡也不乏節日氣氛。端午是陽氣正旺的日子,因此艾草也必須在午時陽氣上升至頂端之前插好,否則是不吉利的,所以侍女們早早起來了,往各院門前插艾草,掛蒲劍,灑掃園中的鵝卵石小徑,好不勤勞。
而園中最懶莫過於餘錦年,他醒來時撩開羅帳,圓日已破開雲層,透進窗縫來,灑下萬丈金光。隨著日頭升高,園中艾香愈加濃鬱,仿佛整座城都沐浴在一股清新的香氣之中。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摸到身旁是冷的,才發現季鴻早已起了。
清歡不知去了哪兒,也沒人來伺候他梳洗,他便循著本能去找季鴻,直摸到花廳裡,見對方和三兩人影坐一塊兒吃早茶。
季鴻回頭看他睡眼惺忪,衣鬆襟寬地便摸來了,不由頭疼一下,起身將他接了進來,擁到身前坐著,整理好衣裳,又吩咐小廝去打盆溫水來給他擦臉。端午又有浴蘭的習俗,便是說這日應用佩蘭香草沐浴,小廝們都仔細,連洗手洗臉的水都泡上了蘭草,是故擦在臉上有種淡淡的藥草香氣。
餘錦年被他環在兩腿之間,糊裡糊塗地任季鴻用柔-軟的手巾給他擦臉,又端來淡鹽水叫他漱口。他半眯著眼,被季鴻順毛,因為太舒服了,口中含著的鹽水也差點咽下去。
好容易收拾完,睜開眼發現對麵坐的是另一個季鴻,他驚悚著徹底醒透,發現原來是穿著季鴻衣裳的閔雪飛,他這才恍惚想起來,這位閔二公子怕回家繼續受罰,便謊稱是在金幽汀吃醉了酒,將閔懋趕回去帶話,他自己則直接歇在這了。
季鴻與他身形相似,閔雪飛自然隻能穿季鴻的衣服。
餘錦年隱隱地有些嫉妒。
閔雪飛咬著三餘樓特製的油條,很是幽怨地看著他倆,也想這麼抱著連枝試試,連枝個頭雖比餘錦年高一點,但身子很軟,而且自從兩人揭了那層窗紙,連枝一改往常,在他麵前害羞得很,想來應該非常好抱……隻是如今他與連枝一個宮內、一個宮外,稱得上是咫尺天涯,這個念頭隻能想想而已。
餘錦年趴在桌上,也不覺得坐在季鴻懷裡有什麼不好意思了,反而嘚瑟地問:“端午佳節,是不是想連大人了?哎呀,風水輪流轉呀!”
閔雪飛一口油條卡在喉嚨裡,噎住了。
季鴻把他攬回懷裡,懲罰似的捏了捏腰,在他耳旁歎道:“好了,不要再臊白雪飛了。”
閔雪飛忽然覺得,自己留宿金幽汀是個顯而易見的錯誤。
季鴻道:“連枝的事,你要如何辦?他到底是司宮台少監,我們能夠體諒你,可朝野上下卻如驚弓之鳥,隻怕你我二人轉投閹黨陣營。我說這話雖然不合適,但也不能不說,你們……”
餘錦年嫌季鴻講話拐彎抹角,磨磨蹭蹭,接過話來一語中的道:“你們最好搞一下地下情。背地裡隨便你們如何卿卿我我,表麵上還是要互相嫌棄,最好搞得好像老死不相往來一樣。我覺得,以連大人的性子,是不是早就與你提過這事了。”
閔雪飛:“……你可真是什麼都知道。”
自“思君如常”香囊之後,他與連枝傳過兩次書信,連枝已考慮過這事,隻是閔雪飛覺得過意不去。怎該他在朝前宮外做兩袖清風的大好人,罵名卻全叫連枝去背?
季鴻道:“權宜之計罷了。或許如此才更便於他在宮中行走,若是真與我們站在一塊,反而令他在司宮台上舉步維艱。”
司宮台已儘是馮簡爪牙,淤泥之中不容清蓮,正是這個道理。
說了會話,日上三竿,餘錦年便去三餘樓裡走了一趟,這幾日由於過節,來來往往的商販小擔多了起來,出來采買的人也不少,三餘樓正在街口,因此生意反而比尋常更紅火了一些,也有不少回頭客來樓裡訂端午粽。
餘錦年早就寫好了諸樣粽子餡兒,交給下頭的夥計,讓他們辛苦辛苦,將粽子都包出來。每種口味的粽子用不同色的絲線捆綁,為了照顧天南海北的食客,什麼紅棗、蜜豆、玫瑰沙都是尋常口味,還有火腿、鮮肉、鹹蛋黃的,更有什麼也不加的白粽,或者隻添白糖的糖粽……總之零零總總近十種餡兒,可算是一饕口福了。
隻是眼下天熱,冰鑒又是貴物,許多餡料的粽子不能隔夜,否則影響口感不說,若是吃壞了肚子才是得不償失。因此樓裡夥計們都是連夜將第二日要賣的粽子包出來,以保新鮮。
餘錦年手快,很快包了一盆子角粽,竟沒想到粽葉會不夠用,他忙打發蘇亭出去買,否則再晚些沿街串巷的擔郎都回家過節,就買不到好粽葉了。蘇亭聞言,趕緊背了個背簍,帶上個小廝,一路小跑著分頭去街上尋粽葉。
吩咐好了樓裡的事,他隨便吃了兩口做午飯,便又馬不停蹄回到金幽汀,帶著一群女娘們做藥囊,打長生絲,左右是閒不下來的。端午過節的重頭戲是在下午,過了午時,達官貴族開宴酬賓,共享佳肴美酒,百姓們觀競渡、放紙鳶,用雄黃抹額以穰邪氣,是各有各的玩法。
下午金幽汀開了宴,他們在花廳裡吃酒,園裡的下人們也放了假,皆可去廚房裡領兩對粽子,口味隨喜好挑。
一個小廝揣著粽子回住處,正準備吆喝上三五好友一塊兒鬥牌,謔地瞧見迎麵走來個青衣少年,他忙低下頭去退到路邊,叫了聲“小公子”,喊罷心覺不對,自家小主子在前頭吃酒呢,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抬頭一瞧,頓時惱道:“——餘旭!你做什麼學我們小公子的打扮?!”
“哪個學他了?”餘旭理了理頭發,“你小心著點,過了今晚,我就是你主子了!”
小廝白他一眼:“嗤,又白日做夢。”
沒人理他,自然也沒人管他去哪,眾人皆歡天喜地地慶祝端午,卻不知餘旭膽子奇大,竟躡手躡腳趁人不注意,摸進了聽月居。他躲在一處假山後頭,遠遠望著花廳內幾個貴公子們迎酒品茶,清歡與一旁操琴,歡聲笑語,清鈴陣陣。
餘錦年身處其中,被眾人簇擁著,被酈國公世子環護著,可真是衣香鬢影,好不快活!
餘旭憤憤不平地摳下了假山上一塊石頭,棄之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便又轉身,繼續向院子深處摸索去。
季鴻往日不多飲酒,但今日是端午不提,且又多了閔雪飛這麼個苦情寂寞人,為了陪他,少不得要多喝幾杯,再則餘錦年出於自己想多喝幾盅的私心,也未加勸阻……於是這酒菜下肚,天剛擦黑,還未吃上餘錦年親手包來的粽子,他便喜聞樂見地生出了醉意,發起呆來。
自從信安縣初見那一回吃醉,後來季鴻格外克製,再不敢貪杯,所以餘錦年鮮少能有機會再欣賞季鴻的醉相,而閔雪飛更是沒見過他喝醉的模樣,一時間很是稀奇。幾人逗著季鴻玩了會,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意思,直到把季鴻玩煩了,自個兒抿著嘴-巴,轉頭坐到了旁邊去,背對著他們誰也不搭理。
餘錦年去哄,他很是受用,貼著少年吃他喂過來的蜜餞粽,往日不愛吃甜的人,今日竟難得將那甜粽一口不剩地吃下去了,末了舔舔嘴,示意餘錦年還要。
然而桌上已沒蜜餞口味的了,他叫人去廚房拿,季鴻卻等不及了,將餘錦年一把拽下來,沿著唇縫舔上去,勾出他的舌頭來,含進自己的嘴裡,仿佛是嗦一塊蜜餞般認真反複地品嘗。
待終於嘗夠了,季鴻才肯將他鬆開,舔舔嘴角說“甜”。餘錦年哭笑不得,因自己還未吃過粽子,嘴裡隻有新泡的端午藥酒的味道,隻能越嘗越醉,更何況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他不臊,餘錦年自己都覺得臊得慌。
在閔府隨便吃了兩口就跑來湊熱鬨的閔懋一進花廳,便瞧見了這辣眼睛的一幕,當即捂著臉大叫“你們注意一下言行好不好,我要生針眼的”!
閔雪飛苦此很久了,恨不得為閔懋拍手叫好。誰知閔懋轉頭去質問他“我二嫂嫂呢”?慫得閔雪飛立刻悶頭品酒,做一問三不知狀。
宴還沒吃儘興,主家卻醉了,餘錦年摟著仿佛瞬間倒退十歲的季小鴻,吩咐段明將他扶回去休息,奈何季鴻無論如何都不走,非要與眾人在一起。餘錦年無法,便從腰間解下香囊,係在他的手指上,耐心哄道:“你乖,先回去睡覺,待著囊裡藥味散了,我便回來了。”
季鴻歪著腦袋想了想,把藥囊攥在手心,糊裡糊塗地點了點頭,這才跟著段明回房。
閔懋稀奇道:“原來季三哥醉了這麼聽話,不知我能不能趁機請他給我提個詩……”還沒說完,就被餘錦年當頭一個爆栗,“就知道禍害他。”
“我怎麼叫禍害!”閔懋委屈。
閔雪飛也沒多清醒,拍著桌子道:“讓你二嫂給你提!他蘭花畫得可好了!”閔懋一聽,立刻滿口答應,高高興興地將一把素扇上交了,十分期待他二嫂嫂的墨寶,閔雪飛將扇插進衣襟,揚起下巴道,“等著罷!”
餘錦年心道,若是閔懋日後知曉,那給他提扇的“二嫂嫂”是當今“惡名昭著”的權宦連枝,還不知要怎麼捶胸鈍足呢。
這廂熱鬨不提,那邊季鴻被段明扶回了房,在門口他便將人遣退了,自己推門進去。餘錦年給他的藥囊被他牢牢地握在手心,走兩步就置於鼻下嗅一嗅,冷峻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很不滿它的藥味依舊那麼濃重。
若是旁人不知,端看外表,哪裡能看出這個脊背筆直、麵容清俊昳麗,姿態端方的貴公子,內裡早已糊塗成一團亂絮。
他回到房,在外間桌前呆坐了一會兒,不知不覺打了個盹,再醒來,麵前燈罩裡燭油才淺淺落了一層,腳邊清輝皎皎,明月似銀。季鴻盈手抔來,波光隱隱,仿佛當真掬了一捧月光,他嘴邊輕輕一勾,將那月光攬入懷中,想留給某人看。
心裡掛念著,忽覺內間有所響動,他迷茫著轉頭看去,喚了聲“錦年”,便端著燈跌跌撞撞朝裡走去。至床邊,一截細瘦小腿伸出被來,欲語還休似的垂在榻邊,一襲青衣滑落在地,淩亂之間又滲出幾絲淺淡的藥香。
季鴻彎腰下去,撩開床幃去親近自己的小藥仙。
猝不及防一隻手探來,撞滅了他的燈,並反手勾攀上來,貼著耳邊叫了聲“世子”,柔聲道:“你仔細疼疼我。”
眼前倏然漆黑,季鴻隻聞得麵前一股呼吸,與方才衣物之間的藥香不同,充斥著劣質的脂粉味,和一種不必睜眼看便能體會到的矯揉媚態。他的小藥仙機敏可愛,時而害羞,大多時候爽朗輕快,有一種不在言表的溫柔,是能與皎潔月光相襯的少年。
而不是此時眼前這個……劣質品。
更不提,他的少年絕不會毫無預兆地滅燈,因他知道自己畏懼黑暗。
季鴻猛地伸手,掐住了對方的脖頸,手下沒輕沒重,直將他往床頭撞去,頭顱與木質床頭相碰,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徑直將那人摔懵了,眼冒金星,好半天沒返過勁兒來。
脆弱的頸骨在季鴻手下,一點點地收緊,隨著床上一聲聲痛苦的呻-吟,季鴻也越來越清醒,但也並未鬆手。餘旭蹬著腿腳,巨大的瀕死感沿著脊背衝上來,讓他一瞬間手腳冰涼,明明眼前一片昏暗,他卻仿佛看到了一雙冰冷的眸子,一隻絕情的手,好似一條滑膩冰涼的毒蛇,是要趁著這黑暗,直接將他扼死在這裡。
他終於感到害怕,是獵物落入捕獵者陷阱中那樣的害怕,並為此奮力地掙紮起來。
“隻因他想給你個機會,所以無論你如何折騰,我都可以忍。”季鴻紋絲不動,酒勁雖在怒意之下漸漸散了幾分,但仍熏蒸著他的腦海,他手雖更穩了,但開口卻也比平常更不留情麵,更加狠厲陰鷙,一字一句仿佛是刀割劍劃般逼出來。
“可你若想動他的東西,就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