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八珍醒酒湯
閔懋新得了個掛件兒, 正拿出來給諸人顯擺,這還是他手底下那兩個侍衛詩情和畫意尋摸來的。昨日閔雪飛夙夜未歸, 閔懋自個兒回去當然隻有挨罵的份兒, 多虧得詩情畫意獻上點好東西, 才將他的悶氣給消了。
餘錦年接過來看了看,是條金絲銀線串了牛皮、蛇鱗製成的小鞭, 又有用亮銀鑄成的五毒模樣,以細小的寶石做點綴, 綴掛在鞭體上,正映這節日氣氛。這般精雕細鑿的東西並非是為了實用, 僅僅是為了好看罷了, 佩在腰間琳琅作響, 比尋常佩劍佩玉多了些不羈瀟灑,據說是西疆盛行的樣式, 近兩年才傳到中原來,很得一些貴家子弟的心意。
不過餘錦年有自己的小彎刀就足夠了, 旁的再好他也看不到眼裡去。
瞧完了正要還回去,段明便翻牆越欄地飛奔而來, 落地糾結了一會兒,才道:“小公子……院子裡出事了。”
不會是不法之徒, 否則段明斷不會離開季鴻半步,如此看來, 攪事的隻能是府上的自己人了。餘錦年闊步向臥房而去, 才到門前, 就聽房內哐嚓一聲,似什麼瓷瓶碎裂的動靜,接著又嗵嗵幾聲,約莫是什麼東西慌亂之中跌倒在地。他抬腳踹開房門,月光盈入,便看到一抹漆黑當中,一個手握長劍的身影。
又聽到幾聲劇烈的咳嗽。
餘錦年往前邁了兩步,忽覺有什麼東西在地上爬,低頭看去,見是個衣衫半褪的少年,披頭散發地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在床榻前匍匐爬行,雪白的褲腿已被刺出一張巨大的裂口,染了紅色,整個人似條破抹布般在地上扭動。床邊碎了一地的瓷片,散落四處,餘旭卻管不了那許多了,即便被瓷片紮破了手掌,也得往前爬。
隨即趕來的閔雪飛和閔霽提起燈籠,這才將屋內照亮。
閔霽喝道:“餘旭,又是你小子!”
閔雪飛則往後看去,叫道:“叔鸞!”
餘旭見有人進來,已來不及感覺羞恥,臉上早已嚇得涕泗橫流,見了餘錦年仿佛見了救星般奮力向前爬,他一條腿疼得使不上勁,隻感覺小腿上被咬了個窟窿似的,一汩一汩地往外冒血,便隻能用兩條胳膊支撐著身體,蝸牛似的掙紮著。一邊爬,一邊嘴裡含糊不清地叫:“年哥,年哥……”
季鴻正醉得糊塗,雖被餘旭這一出攪醒了幾分,卻也並不能完美地控製自己四肢,他舉起劍來,眯了眯眼睛似是在確認餘旭的方向,深色的絲絨地毯與餘旭身上的淺青內衫形成顯著對比,他搖搖晃晃趨近兩步,猛地刺去——
“饒了我罷!饒了我罷!年哥,年哥救我!”勁風襲來,餘旭嚇破了膽子,張口嚎叫,“啊啊啊啊——!”
噌地一聲,劍尖刺入地毯,竟是刺歪了。
餘旭扭頭看了一眼,見那劍與自己不過二寸,再偏一點點就要刺入自己的脖頸,嚇得一個哆嗦,把自己的舌頭狠狠咬了一下,瞬間從嘴縫裡流出血來。
餘錦年打量一下餘旭這身打扮,再瞧季鴻滿身盛怒,用腳指頭想就能知道餘旭究竟乾了什麼。季鴻扶著一旁的衣架上前來,皺了皺眉,又去撿劍。
地上那小子見他伸手下來,立刻一個王八翻身跳起來,絲毫之前爬床勾-引人的氣魄都沒有了,甚至都忘了自己腿上還被人紮了一個血洞,跳起來便跑。隻可惜跑了沒兩步,受傷的腳就使不上氣力,又一個猛子紮倒,腦門撞在地上摔得眼前一花。
回過神來抬頭去瞧,見是餘錦年,雖也害怕,但到底是自家兄弟,總比背後那個一言不合就拔劍的酈國公世子要好,遂二話不說就抱上大-腿,淒淒慘慘戚戚地把臉埋到他的衣擺之間。猶是如此,卻忘不了賊喊捉賊,總歸那酈國公世子進來時便醉了,一個醉漢,醒來定是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麼,餘旭咽下嘴裡混著血水的唾沫,顧不上疼痛,哭道:“年哥,我來給你們送酒水,半途遇到世子,他吃醉了酒非要扯我進來,還把我、把我……”
他說著倒抽一下,煞有其事地哽咽:“……把我衣裳扒了,要與我行那事。”
屋中可不止是有餘錦年,閔雪飛和閔霽兄弟二人,還有親自送季鴻回房來的段明,以及若乾聞聲而來的侍衛,聽見這話,都倒吸一口涼氣。段明當即就要揭穿他的謊話,自家主子回來時一路東倒西歪,直到臥房門前二人才分開,哪有機會去強迫這麼個小王八蛋!分明是他蓄謀潛伏房內,如今竟反咬一口!
餘錦年抬了抬手,讓段明先不必說話,反而頗具耐心地要聽餘旭怎麼說。
餘旭一把鼻涕一把淚,指著脖頸上的扼痕道:“我不從,世子便掐了我脖子,要強行欺辱於我。我好容易掙脫出來,他便拿了劍……”
季鴻也是男人,醉酒後強辱於他並不算什麼稀奇事,更何況他本就與餘錦年生得幾分相似。
眼下餘錦年尚且受-寵-,隻要餘錦年相信他是被季鴻強迫的,以他這位好堂兄的綿軟性子,定會看在血親關係的份兒上為他說話的,指不定還會打發他一大筆錢。而且這位酈國公世子平日雖說不苟言笑,但舉止雅正端方,出了這等事,待酒醒後又記不清來龍去脈,定會對他心懷愧疚,再不濟也能多注意他一些。
說不好,他還能與餘錦年平起平坐。
想及此,餘旭心下稍安,還天真地認為季鴻的反常是醉酒之故。
“哦,他竟然這麼壞?唉,我可憐的小兄弟,你啊……”餘錦年托起他哭得淚漣漣的下巴,眉尖輕輕蹙起,憐惜地望著他。餘旭好一副被人欺辱的表情,淒愴得似要將自己純潔鮮紅的心肝吐出來給彆人瞧瞧。餘錦年輕歎兩聲,摸到腰間,抬手握住還沒來得及還給閔懋的五毒鞭,倏忽一個發力甩了出去:“是不是覺得我傻?”
劈啦一聲,餘旭自裸-露的半片肩頭到右側臉頰,被綴滿了銀飾的蛇鱗小鞭抽-出了一條皮開肉綻的血痕。
餘錦年挽起袖口:“我那般警告你,你非要當小聾瞎。我願意勻你一口飯吃,你不安分守己也就罷了,還想睡我的人。可怨不得我沒念兄弟情誼……”他想了想,又冷笑道,“算了,我們本也沒什麼情誼。我家的宅子田地,我給你家白打的十幾年長工,足夠還你家所謂的養育之恩了罷?那今日,可就是你自找的了。”
眾人都愣住了,連剛剛拾起劍來的季鴻都呆立原地,沒有人想到那個連路邊野雀都恨不得撿回來救治嗬護的餘小神醫,竟也會有突然爆發而打人的時候。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餘錦年反手又是一鞭,這一鞭落在餘旭的胸-前,將他本就淩亂的衣物抽裂開來,可憐地掛在肩頭。
季鴻微微張著嘴,滿眼都是他那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的小藥仙,正發狠似的抽人。緊繃起來的小臂,緊緊抿闔的唇齒,和格外冷峻的眉眼,都好像……與以往的餘錦年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看多了他的似水溫情或者狡黠頑皮,偶爾見到不一樣的他,竟體會到一種難得的新鮮感。
隻是這鞭子若想使得好,需得百練千習方可,餘錦年不過是個小郎中,哪會用鞭,是故揮鞭的力氣不小,待抽到人身上時力道卻已減了半,鞭尾回甩去,反而將他自己蟄了幾個小口。
餘旭更沒想到他會這般絕情,直到身上挨了好幾下,被打得似個滿地亂蹦的跳蚤,才想起來躲。回頭想想也是,若是他得了酈國公世子的眷顧,那餘錦年可不就失-寵-了麼,在爭-寵-這事上,哪怕是親兄弟都尚且不相放過呢,更彆說他們隻是表了又表的兄弟了!
地上某人被打得嗷嗷亂叫,季鴻那一劍是醉中刺下的,準頭不正,隻是給他開了個口放了點小血,反倒是餘錦年這幾鞭子是下了狠勁的,將他抽得狼狽不堪,身上為了爬床還特意穿了件薄可透肌的紗衫,如今也都如破布條一般,淒慘地掛在胸-前,什麼也遮不住——這下可真是倒了大黴。
鞭上的五毒掛飾抽到餘旭耳廓旁,竟硬生生被拽掉了兩個,滾到地上骨碌碌不見蹤影。閔懋心疼萬分,這可是珍寶閣裡流出來的寶貝,還沒在他手裡捂熱乎,還沒來得及佩戴上出去顯擺,就被餘錦年給抽壞了,他急的團團轉,想伸手去奪,又怕傷著自己,想來想去看到旁邊的段明,便一腳將他踹了進去。
段明一個踉蹌撲到餘錦年身邊,又不太想奪,怕此時奪過來了,自家小公子這氣撒得不舒坦。
他還猶豫著,季鴻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抬手握住了少年的肘腕,道了句:“好了,夠了。”
滿地亂竄的餘旭感激涕零地望著季鴻,以為他也是看不下去餘錦年這般潑婦地折磨自己,要出來阻止了,可還沒多高興片刻——就見季鴻接過鞭子,還攥住餘錦年被鞭尾掃到的手背,吻了吻那細小的傷痕,嗓音放輕:“打死他沒什麼,打壞自己就得不償失了。我心疼。”
餘旭:“……”
餘錦年揉了揉酸疼的手腕,低頭看了一眼餘旭,道:“我打了你,你不服氣是罷?”
餘旭實則心裡恨極了,如何服氣?!他渾身火辣辣的疼,這全都拜餘錦年所賜,隻是嘴上不敢說罷了。
餘錦年卻替他說:“你編了這樣好的借口,說他酒醉強辱你。餘旭,我不妨告訴你,我信全天下的男人醉了酒都愛強辱你,都抵抗不了你的傾國傾城貌。但是阿鴻不會,哪怕你生得如狐狸精一般妖冶,他也絕、不、會。”說著便轉而攬住季鴻,“阿鴻,我們走,不必為了這種人臟了自己的手。”
季鴻自己便是他父親酒後強辱了他娘親來的,他不飲酒、少飲酒,偶爾露出醉態也極為克製,其中關聯並不難想。若說季鴻會醉後強人,那怕是螞蟻都能上九天。
隻是這話聽起來些微有些怪,不僅維護了季鴻,還將餘旭罵成了個水性楊花的野狐狸精。隻是某些人肚裡沒幾滴墨,連彆人罵他都品不出滋味來,閔雪飛看夠了這鬨劇,忍不住嗬笑一聲,率先走了出去。
那餘旭眼見季鴻半靠在餘錦年身上也要離開,他頓時心生憤懣。這一路行來,從他那個小小的四方村到信安縣,再至京城,遇到的人莫不被他耍得團團轉,與他好吃好喝、好睡好眠,還有那天真好欺的為他蕩儘家財,最難搞的,隻要衣裳一脫,榻內一躺,溫言軟語掃耳過,就沒有不能到手的東西。
隻是他還想要更多,想要最好的。最好的在哪兒,自然是在京城了!
餘旭心裡何止不服,這天底下最好的合該都是他的才對,若是旁人橫插一腳也就算了,可偏生是他這個喪門星堂兄。可他委實沒想到,他千辛萬苦搭上的“堂兄”,這個在他眼裡不過是個家裡長工的堂兄,竟將酈國公世子這樣天之驕子般的人吃得死死的。
當年村裡人將餘錦年從河裡撈上來,屍首是爹娘親自驗看過的,四肢心窩早已冷透,是半口呼吸都未聞得,怎的不過一年半載,他就死而複生,名聲大噪,竟然還攀上了個達官貴人,住到這京城最好的園子裡來?!而世子此人,他在京中浪蕩多日,也早有耳聞,據說之前清心寡欲不近美色,而且纏綿病榻,身體十分羸弱,是個沒幾年好活的病癆鬼。
論才華,論美貌,季鴻都是豔驚天下的人物,不知比餘錦年這麼個赤腳郎中高出多少,他卻反被如此平庸的餘錦年給套牢,如此的癡心不悔,甚至不惜舉劍殺人滅口。再一聯想他忽然轉好的身體——這分明是被下了蠱咒!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
先前京中不是便流傳嗎,說酈國公家的是供奉了血魔,日日喝了童女血才保得長壽。餘旭後脊梁一個哆嗦,仿佛有陰風刮過,他小心翼翼地抬頭再打量餘錦年,竟也無端地從他肩頭看出幾分黑氣來,而跟在他身旁的季鴻更是白得透明,渾身上下沒什麼暖和味,像是被人吸了陽氣一般。
季鴻正待要走,忽覺腳上一沉,餘旭拽住了他的衣擺,咬了咬牙,破釜沉舟道:“世子,你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他還是不是個東西都不好說!他根本不是人!”
閔懋嘿得一奇:“喲,還罵人呢!”
餘錦年回過頭來,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看他還能有多少花樣。
餘旭指著餘錦年道:“是不是自從遇見了他,便什麼傾國傾城色都入不了眼了?是不是天上的星子明月都恨不能摘下來給他把玩?是不是你每次想反駁他的時候,都像是憑空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讓你難以將話說出口……世子,你不覺得對他的癡迷不正常嗎?”
季鴻皺了下眉。
餘旭用那條沒傷的腿半跪起來,繼續信誓旦旦地說道:“他,他當年自己投河,屍首我和我爹娘都見了!都涼透了,肚子裡全是水,連村裡的仵作都驗過的,不可能還活著!那亂葬崗上死了不知多少人,飄著不知多少孤魂野鬼,陰煞氣極重。他已經不是我堂兄了,肯定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借了我堂兄的屍身重回塵世,禍亂人間!”
這回輪到餘錦年皺眉。
二人誰也沒說話,那餘旭便支撐著殘腿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書桌邊:“等著,等著,我能證明!”他撲到桌前,自鎮尺下撕了一張符紙大小的紙條,沾著自己腿上尚未乾涸的血,飛快地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咒。
他先前勾搭上過一個有錢的道士,這道辟邪符是那道士教給他的,他雖然讀書不行,但學些奇巧玩意兒極快,當下畫完了符,有瘸著腿,佝僂著被打傷的腰背,快走到門口,當著季鴻的麵用口水沾濕了符紙的端緣,猛地伸手將符咒拍在了餘錦年的額頭上!
“……”餘錦年眉頭緊擰,肩膀抖得厲害。
餘旭懷揣著一種奇特的興奮和恐懼互相交織的情緒,表情猙獰地大笑道:“世子你瞧著、你瞧著,這個鬼玩意馬上就要現出原形了!你看,你——”
餘錦年忍無可忍,一伸手,將餘旭掀倒在地,那符紙也被他撕下來,極為嫌棄地揉作一團,扔在地上:“瘋了不成?有完沒完,鞭子沒吃夠是不是。”
“怎麼會,怎麼會!”餘旭爬過去撿起符紙,展開看了看,他確信自己沒有畫錯,那道士明明說了,這辟邪咒慣用得很,怎的對餘錦年不起作用?莫非,莫非是,“世子,我沒有騙你,肯定是我道行不夠,驗不出他來!你去請位真師,定能將這妖邪東西收服!他根本不是真心待你,分明是彆有用心,心機深沉……世子,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