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躊躇道:“這、這都是藥呀,婢子不知該如何熬製……”其實更是怕文小公子吃了以後另發新疹而受主家苛責,所以不敢熬罷了。
餘錦年看她很是為難,心想自己左右也是要在文府逗留一陣,以觀察文小公子病情如何的,索性便將這活兒攬了下來。那文老夫人愛孫心切,文公雖說著哪有叫大夫去做廚子的,豈不是侮辱文人,可文老夫人痛心疾首地說隻有這麼一個大孫子,無論如何也得伺候好咯。
文公拗不過自家夫人,又瞧餘錦年也說不妨事,隻好一臉尷尬地笑了笑,叫來下人領餘錦年去廚下。
文府倒是什麼都有,用到的幾味藥也並不是多難尋的東西,命人去取藥材的時候,餘錦年想著反正等也是等,又見碟中有一支廚娘剔去肉後剩下的豬棒骨,便拿了來,用溫開水洗淨血水,以尖錘敲碎骨膜,加熱水放在小鍋裡慢燉。豬肉性平和,豬骨更是平補胃腸,與味酸性涼的墨旱蓮同燉,更能壯筋骨而退火-熱,還有止血、清養肝腎的功效。
而另一道銀花生地蜜漿則略顯繁瑣,乃是先將諸藥煮好,再以煉蜜法耐心熬煉,反複數次得到褐黃-色糖膠,晾涼後封入罐中,隨吃隨取即可。能夠涼血解毒,清熱消斑,且口味清甜,很適孩童服用。
廚下的婢子們隻看他手腕翻飛,便嫻熟地做出了兩道藥膳,更是取了府上本有的黑芝麻與核桃仁,炒了份健脾香茶,這芝麻香茶不僅小公子能喝,文公和文夫人這般年紀飲來,也不無好處。
豬骨旱蓮湯與蜜漿都是比較費工夫的,待他全部做好時,那廂文小公子早已服下了湯藥,據下人來報,小公子腹痛稍減,躁鬱之色稍安,說明這藥對了證候。餘錦年又為孩子重新取了舌脈,確定並無其他危象,這才放下心來,耐心囑咐了侍女們一些注意事項。
文小公子服藥後一覺醒來,竟主動喊餓,文老夫人喜笑顏開,一時也顧不上餘錦年了,親自盛了一碗豬骨湯,送寶貝孫兒飲下。
文公請人去取診金,同時邀餘錦年在園中茶閣小坐,這文府小而精致,雖處鬨市卻並不覺喧嘩,反而頗為雅致,堂前閣後各色題詞匾額都上了年頭,彰顯一派名士風度。
小廝將先前餘錦年製好的芝麻香茶烹來,為二人斟上,小閣中登時彌漫開一股濃鬱的芝麻香氣,與茶葉本身的淡雅融為一體,自古便說這芝麻久服能輕身長生,如今被這嫋嫋茶香包裹,倒真有幾分求仙問道的意思了。文公手捧小盅,不動聲色地打量麵前這個年紀尚輕的小先生,心下很是滿意。
那陳禦醫與自家府上有些交情,向自己舉薦這個小先生時是讚不絕口,將熱穀一事說得天花亂墜,文公心中便也對這個時下在京中聲名大噪的少年有了幾分好奇,如今一見,倒還真是有幾分本事的人物。
想及陳禦醫的叮囑,文公試探問道:“小友此身醫術,埋沒民間實在是可惜了些,不知小友可願去禦醫司一展宏圖?”
餘錦年聞著杯中的芝麻香,思緒又飄到去年秋時蒸曬芝麻丸的時候,季鴻在蒸屜前身影朦朧,他一時走了神,被文公多喚了兩句小友才猛地醒過來,輕輕地“啊”了一下,忙推辭道:“承蒙文公抬愛,小子脾性頑劣,習慣了做隻閒雲野鶴,禦醫司……怕是不大適合。”
文府門第不提多高,但能攀上的實在是少數,文公心道,陳禦醫怕是要白費這一番心血,可惜人家卻並不領情。
文公笑了笑:“也罷,去了宮中,有時反而難以一展所長。”他揮揮手,旁邊等候多時的小廝便將備好的診金捧了上來,“一些微薄謝禮,請小先生笑納。”
餘錦年盯著承裝診金的小盤,心底百般琢磨一陣,忽地起身行了個大禮。
文公忙將他扶起,訝道:“這是何故!”
餘錦年微躬腰身:“小子不收大人的診金,隻希望大人能夠告知小子南邊水患究竟如何了。我家公子自去了滁南府,一月來了無音訊,連府上的去信也一如石沉大海。如今京中大疫者,又多是自滁南府而來,現下京郊城外都已死傷無數,南邊疫情更是不可想象,我……我實在是擔心得很。”
文公道:“你說的可是季家的小子。”
餘錦年眼中一亮:“正是,大人知道?”
“略知。雖算不得什麼機密,隻是……”文公猶豫片刻,視線掃到餘錦年焦急的眉眼上,心下歎息,搖了搖頭,“罷了罷了,與你說一說便是。”
他道:“正如你所言,南方發疫,天子知曉後極其重視,已命人全力救治。隻是水患未除,疫患又生,一時之間真如腹背受敵,季家小子此去本是為除水災,不想又遇上突發大疫。如今南方餓殍遍地,哀鴻遍野,民怨四起。滁南府乃是重災之地,大疫便是自那兒傳出來的,如今為保臨縣州府少些傷亡,滁南府已然封城了。”
餘錦年霍地站起來,驚道:“那城中即便是有大疫,卻仍然有不少人尚未生病,如今水患未解,衣糧堪憂,城中淤泥濁水遍地,正是需要向外安置災民的時候,如何能封城!此時封城,不是絕了城中未病百姓的後路?!”
文公歎道:“話是如此,可自古以來,凡遇大疫,城中必死之六七,絕戶者更是數不勝數。此時若不封城,疫病繼續擴散,更是一場浩劫。但小友也不必過於擔憂,雖說滁南府封了城,但大皇子如今還在南邊,天子總歸是要念父子之情的。”
他這是在提點餘錦年,不說季家是不是鐘鳴鼎食的世家,也無論季鴻這條命究竟值不值錢,單說那大皇子還跟著季鴻一起,就不至於是絕境。說得不好聽些,哪怕是滁南府整個兒都死絕了,隻要有大皇子在,季鴻也就能跟著雞犬升天,逃出一命來。
可餘錦年的愁思不在於此,發疫已半月有餘,南下的欽差隊伍卻仍舊一點消息也沒有,若是季鴻當真護送著大皇子出來了,那早該有了動靜,如今什麼也沒有,隻能說明他們還在滁南,被什麼事絆住了腳。更何況,當下醫民又不知這病來龍去脈,隻憑過往寥寥數次史冊記載,根本難以識請此病本質,更不提如何預防。
病魔無情,隻要他們一日不懂傳染源是何物、傳播途徑又是何種,即便他們身份再尊貴、日常行事再小心,隻要他們還暴露在那種高危環境下,就難能幸免。
餘錦年單是想一想,就覺一股寒意自腳底竄起,整個人都冰透了。
眼下京中也鬨起了疫亂,但好在是天子腳下,發現得及時,雖已有死傷,但比起南方來終究是少數,更不說京中名醫彙聚,醫館無數,所有人都緊繃著一條弦,沒有敢怠慢的。可滁南卻不好說了,餘錦年常在書上看到,以往對大疫還有一種火燒染病村寨的辦法,永絕後患。滁南偌大個府城,雖說不至於用此滅絕人性之法,但實際死傷想來也好不到哪去。
文公又說:“前些日子南邊傳來信報,道是滁南府城藥石將絕,城中諸醫已束手無策。”
哐當一聲,餘錦年失手撞翻了桌上的瓷盞,臉色褪得煞白。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實在是坐不住了,歪七扭八地行了個禮,便神色失態地起身告辭。
“去何處?”文公將他叫住,餘錦年半低著頭,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文公替他答道,“去滁南府麼?京中風物繁華,軟紅十丈,那金幽汀和三餘樓如今都是你的,再有一身本事,這日子好不瀟灑自在。去滁南那種九死一生的地方作甚麼。”
餘錦年回頭看他,嘴-巴輕輕抿起,神情卻愈加堅定了:“我得去救他。”
文公搖頭道:“怎麼救,滁南藥儘糧絕,你可知當下發疫,南北藥材價格漲了多少倍。你空有一身本事,難道要去做無米之炊麼?”
“……”餘錦年頓了頓,才發現這確實是個大問題,他飛快一思索,又發現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是錢財,那賣了三餘樓和金幽汀便是。”
文公微微一驚,確實沒想到他這般決絕,但隨之又笑了笑,捋著胡須道:“你與季家小子的事我隨耳聽了幾嘴,傳得簡直有辱斯文,不過今日一見,倒與傳言所去甚遠。小友,我雖老,卻並不頑固。季家的兩子一女都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唯獨這個小的叫人操心,今時有餘小先生在,老夫這心委實是操閒了。”
餘錦年困惑地盯著他。
文公道:“既然小先生看不上老夫這診金,那老夫便送一樣小先生感興趣的。”他看了看桌上紋絲不動的診金,又揮揮手命小廝拿了下去,轉而揚起一個和善的笑容,“朝中正籌措一支南下的醫官隊伍,兼程運送藥材,三日後出發,如今陳禦醫身邊一名醫吏因病辭鄉,名額尚缺。不知小友願不願意做一回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