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謙撇了眼季鴻,小心道:“沒,沒什麼,就是有半扇牆還沒塌完,便有幾個乞兒收了收拾,在裡頭安營紮寨了……”他說著又向季鴻看去,見季鴻垂下眼睛,靜靜地品茶去了,才輕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餘錦年說道:“若是殘垣斷壁能讓他們有一窗半扇可以避雨的地方,也算是積德了。”
羅謙忙襯和他:“沒錯,算是積福了……”
季鴻自自己碗裡夾了一塊炒飯,遞到少年嘴邊,輕聲道:“彆隻顧著說話,吃些東西,過會兒那樓裡還有的要忙。”待對方張嘴咬住筷尖,抿去了筷上的飯,他眸色又慢慢柔和下來,以手指揩去少年頰邊蹭上的飯粒。
餘錦年忽然奇怪道:“薑小少爺,您可是家裡的獨苗苗,跑到這九死一生的滁南府來,家裡沒有打斷你的腿嗎?還有,你們是如何進城的,不是封城了嗎?”
“……”薑秉仁瞪了他一眼,嚼著飯嘀咕道,“我偷溜出來的。”
羅謙說:“老朽本是到附近來訪友,誰想就遇上了薑少爺,聽聞薑少爺也要來滁南府,便一同來了。這滁南府的確如小友所說,封了城,可那城門的守衛道醫者可入,我們一行人便這樣進來了。老朽總之是一把老骨頭了,若是合眼之前還能救幾條命,那也算是值。”
季鴻稍施禮,恭敬道:“先生大義,城中正缺醫士。”
薑秉仁聽罷,也不知是從哪裡生出了半分憂國憂民心,坐直了問:“那我呢,我做什麼?”
餘錦年瞥他一眼:“你?這裡沒有你想找的人,當然是哪裡來回哪裡去!我與府官兒大人吹吹枕旁風,以權謀私給你開個後門,今夜就將你放出城去,出了城隨便你去哪,哪兒涼快哪兒呆著。”
薑秉仁氣得一咬牙,正要與他辯論,餘錦年起身收拾了空碗碟,煩惱似的小聲抱怨起來:“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去該怎麼與石星交代!”
“回去?那外頭都病成那個樣了,鬼知道還能不能回去?”話音剛落,薑秉仁就被羅謙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他忙醒悟過來,閉上了嘴,小聲地對羅謙嘀咕道,“我隻是圖一時口快而已……”
幾人沉默下來。
薑小少爺說得沒錯,如今疫情嚴重,沒人知道明天是生是死,餘錦年極輕地歎了口氣,便捧著一摞臟碗碟回到後廚。他才將碟子放進水槽,小臂就被人握住了,鼻息間隨即傳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知道是誰,卻沒抬頭去看,隻半垂著眼睛,慢慢地洗一隻臟碗。
“錦年……”
季鴻頓了頓,可他還沒張口,餘錦年就不知打哪兒摸出條麻繩,二話不說連著季鴻的手和自己手腕一起,纏了兩圈打了個結。他知道季鴻想說什麼,無非就是送他出城之類的話,他也明白季鴻是在擔心自己,可是他難道就能狠心留季鴻一個在這疫城裡孤軍奮鬥嗎?
整個大夏,若說有誰足夠了解這疫病的來龍去脈,那非自己莫屬,這種關頭,他如何能丟下季鴻!餘錦年揮了揮與他綁在一起的手臂,哼道:“係死了!這輩子也彆想解開!除非我——”
後頸忽地被人一撈,餘錦年舌頭沒能捋直,就被一頭摁在了男人的肩頭。害得餘錦年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直窩在對方肩窩裡唔唔唧唧地痛呼,疼了好一陣又伸出舌頭,“啊啊”地比劃著,叫季鴻看看咬破了沒有。
少年咬了舌頭的可憐模樣反倒將季鴻逗笑了,邊看邊逗他道:“嗯,左邊確實流血了……過來,吹一吹就不疼了。”
裝模作樣地吹了兩口,仍是湊上去親吻,如此盛夏,季鴻的鼻尖仍有些溫潤的玉一般的涼意,他與餘錦年鼻息交織,與少年那雙被囁紅的唇瓣若即若離,聲低氣輕:“世人皆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然我不奉鬼神,不供佛祖,那浮屠與我何乾?可你心裡卻裝著萬千疾苦,錦年,我每夜都在擔驚受怕,怕你……”
他歎了口氣。
被咬破了的舌邊一脹一脹地細微發痛,仿佛與心跳是同一個節奏,餘錦年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翹起腳來摸一摸他的頭,哄孩子似的笑他道:“阿鴻不怕,我這不是來救你麼?你既不信佛祖,那我也不修菩提塔,隻修一段長命結,乞求你我二人都平平安安,百歲無虞。”
段明飛跑而來,進了後院就撞見兩人折頸相擁,他嚇得哎呀一聲,忙捂上眼退出去了。避到門簾之外,想著正事重要,於是將手裡的名冊簿伸出來,彙報道:“公子、小公子,攪擾了。總計有五位民間郎中、三位禦醫司醫官,外加兩名醫徒,願意到我們樓裡來幫忙。”
見是段明來說事情,餘錦年立刻正色,讓季鴻站到一邊去不要鬨,他接過名冊看了看,點了點頭:“十人,比我預料之中還多了。醫院新建,一開始來的人不會太多,我們要做的就是先穩住自己,後續才會湧進大批病人。”
“段明,你著人收拾間大點的房間,我先與他們做個培訓。另外,這幾日就辛苦你,帶幾個手腳利索的丫頭仆婦,就照著我們在京中所用的口罩之物,連夜趕製一些出來,若是沒有多餘布料,便用不穿的舊衣裁製,做好後用水煮沸曬乾就是。”
段明應下吩咐正準備開溜,餘錦年也有些放心不下,便提出隨他一起去樓裡看看。
於是兩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丟下了“欽差大人”看家,一塊兒說著話去了三餘樓,簡單見過那幾個願意留下來的郎中。也不等眾人互相寒暄,便把他們關進了內堂一間大屋,緊鑼密鼓地開始授課。
說是授課,其實更側重於實用,畢竟原理對於當下的大夫來說過於玄怪,便是說了他們也未必能信,餘錦年便舍輕就重,將臨床操作上的關鍵與他們細細講清,尤其是衛生清潔和病室消毒兩方麵,更是下了好一番功夫來講解。要解一城之疫,最重要的就是要切斷傳播途徑,控製傳染源。
若是能做到這兩點,那麼滁南城的危機尚且可解。
病不等人,晚一刻就是一條命,為了三餘樓第二日能夠正常接診,餘錦年隻能連夜與他們講課,當初他如何向羅謙解釋邪毒一說,如今還是同樣解釋給這些人聽,更將他草擬出來的規章製度寫成個冊子,供諸人傳閱。
幾斤淩晨,旭日將升,餘錦年仍眉頭緊鎖著,字字叮囑著:“霍亂一疫雖為惡疾,究其根本仍不外乎濕、寒、虛、暑各類症因,如吐瀉一證,前者當疏、後者或堵,皆須臨證詳辨,萬不可草率而延誤病機。而這霍亂,又有真假霍亂之彆,勿要見吐瀉便診其為大疫,更不可自亂陣腳,畏生懼死。真霍亂之吐瀉者,當以培其正氣為要——”
“先生!餘大人!”一道細銳的嗓音從廊中傳來,緊接著門外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眾人聞聲去瞧,見是個穿著青灰色製衣的小太監,跑得滿頭大汗,臉色煞白,形容狼狽,戰戰兢兢地四處張望。
見他們在這處,小太監衝到門前,卻不想被門檻絆了一跤跌倒在地,正好臉盤朝地,瞬間磕了滿嘴血,他卻也顧不得自己摔斷了的半顆門牙,捂著嘴爬起來,連抽帶泣地哭道:“大人,快、快去瞧瞧我們皇子罷!他不好了!”
餘錦年心下一提,皺眉站起:“大皇子怎麼了?”
小太監抬起掛著滿臉血的淚臉,害怕得肩膀發抖,直嗚咽道:“大皇子也病了!這突然也不知是怎的,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都已吐了七八回了。奴才忙請陳禦醫去候了脈……
餘錦年忙問:“陳大人怎麼說?”
小太監嚎啕起來,哭得癱瘓在地:“陳大人說是、說是……大疫啊……”
餘錦年驚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