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章
醫館中眾人忙得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 醫士們可真是苦了, 挨過了每日兩次交班一次查房, 處理好各自手頭的病人, 好容易找到些許零碎時間坐下來歇一歇, 還沒歇太久,就要被催著記錄醫案。
陳禦醫也不知是發了什麼癔症,對記錄醫案之事很是上心,日日都要來催問他們寫好沒有。
而被餘錦年雇來做護士的乞丐和無家可歸的寡-婦們,則更是螞蟻似的進進出出,但鮮少能見著有人抱怨,畢竟在這種人命如草芥的時候, 餘老板能給他們衣食,教他們簡單的醫術,還有數間瓦房睡覺, 簡直是舉世無雙的大善人。是故這會兒瞧見東家頂著夜露而來,守夜的幾個趕忙起來招呼著。
齊恩領著餘錦年和季鴻二人, 直奔樓上大皇子的病室而去, 那門前駐守著兩個被這場瘟疫折磨得失了光彩的親兵, 見他們上來了, 才勉強打起精神,給他們開門進去。
許是齊恩的吩咐, 此時燕思寧榻前正有個小太監, 捧著虎子“噓、噓”地哄著他撒尿, 這時候也不提什麼皇根寶貴不可直視了, 滿屋子人都緊張兮兮地盯著他的小寶貝,是連哄帶騙,然而燕思寧隻是皺了皺眉頭,就可憐巴巴地擠出了針尖兒似的一滴,整個兒像是朵被榨乾了的小鹹菜。
齊恩心神不寧道:“小的聽醫官大人們講,這竅閉乃是大凶之兆……餘小神醫,您可要救救我家殿下!”
餘錦年撥開圍作好幾層的內侍們,走到床邊,按了按燕思寧的小腹,聽得少年哼唧幾聲,卻沒力氣反抗。他圍著臍下按過一周,道:“勿要慌張,並不是閉竅,乃是失水過多,故而無尿。我吩咐你們定時定點給殿下喂鹽米漿,可是按時辰喂了?”
跪在地上的一名小內侍立刻伏首在地,惶恐道:“殿下自己不願意喝那米漿,便是禦醫進來的藥都要吐出大半。小的們勸得嘴皮子都磨破,可殿下就是不肯再喝了呀!小的、小的們也不能強灌不是……連禦醫們送來的藥,都得好聲哄著才肯吃的。”
“荒唐!他是個病人,他說不要便不要了?那還要我這個大夫做什麼!”餘錦年猛地拍了下床沿,嚇得內侍不敢抬頭,隻能轉而偷偷地去瞧站在一旁的齊總管。餘錦年順勢也跟著看去,問道:“怎麼,是你們齊總管默許的了?”
齊恩垂著手,半晌才主動承認道:“是殿下說難受,不願吃……”
燕思寧病懨懨地睜開眼,之前吐瀉正急,他也顧不上什麼,這時幾乎瀉成了個空囊,反倒有功夫打量周圍了,見餘錦年從一名內侍手中端過來一碗米漿,就要往他嘴裡喂。
那米漿粗陋至極,豬泔水似的,更何況他現在一看到湯湯水水之類的東西,就反胃得厲害,便是想一想都覺得自己要吐出來,是故勺子到了嘴邊,他用力向旁邊一偏,撞翻了餘錦年手裡的碗:“不吃……滾!”
瓷碗碎在地上,迸開七八碎片,還好那粥水兌得正適合入口的溫度,沒傷著餘錦年,隻是一整碗水漿都潑在他襟前。餘錦年一個跳腳起來,濕淋淋的稀米漿就順著衣縫往下淌,季鴻三步並作兩步將他拽到身邊,扯了衣袖與他簡單擦拭,問:“沒事罷?”
“沒事。”餘錦年搖搖頭,也抱怨道,“什麼毛病,這麼大脾氣!齊總管,勞煩再端一碗進來。”
齊恩猶豫片刻,正要去端,隻聽燕思寧掙紮著起身,又一個踉蹌摔倒回榻上,因為身體空虛乏力,手臂也微微地顫抖著,嘴上卻不依不饒,好不囂張:“混賬奴才,誰才是你主子……”
“殿下……您,您彆為難小的了。”齊恩左右不是,半晌慢吞吞地收回腳。
他們這位小主子雖說騎馬射藝、考校功課樣樣都是極好,可唯獨有一點美中不足,就是有些驕縱。
當今天子獨-寵-季貴妃是舉世皆知的事情,多年來夜夜留宿長樂宮,與貴妃二人你儂我儂,恩愛不減,鮮少-寵-幸後宮其他妃嬪,更不提納新妃了,這等深情若是放在尋常人家,該是惹人羨豔的。可無奈天子生在皇家,即便在朝政上兢兢業業、克己精圖,卻也抵不過諫官參本上的一句“妖妃禍世”、“龍嗣單薄”。
且季妃身子難孕,一直以來未曾誕下龍子,眼見天子年紀也越發大了,諫官便更是奏得勤快,畢竟普通人家尚且因子嗣發愁,東宮之位又怎可多年空懸。那些年諫得多了,天子聽厭了偶爾也去轉轉彆宮,這才有了燕思寧。
這燕思寧是被宮中諸人寄予了厚望的,是故一落地就成了這禁城之中除了天子以外最尊貴的人,現今宮裡那幾個尚未長大的小皇子也都是多年之後才有的。這位得之不易的小祖宗頂著皇長子的名頭,合宮上下誰不珍惜,放在手裡都怕磕著碰著,是能坐在天子膝頭拔天王老子胡須的主兒。
燕思寧被人順從慣了,從來都是被人笑臉相迎,都是彆人依著他,斷沒有他委屈自己的時候。除去父皇,唯一敢給他冷臉看的就隻有季鴻了,但季鴻是他甚為崇拜的人,這也就揭過去不談。可現在是怎麼回事,從哪兒蹦出來個狗膽包天的小子也敢給他甩臉子了,見了他不跪不拜也就罷了,還要強喂他喝米漿!
這人他先前在離京時匆匆見過一麵,就是那個在季大人麵前上躥下跳的小子,很沒有體統,燕思寧那時就看他不是很順眼。
餘錦年沒有一丁點兒怕他,齊恩不去,他自己去了,從樓間廚房直接弄來一整罐,連剛煮好的藥也一並端過來了,還有一遝空碗,重重往桌上一垛,耐心地笑了笑:“沒事兒,殿下,小的這兒彆的沒有,就是碗多得很。”
“……”簡直是還沒瀉死就要被氣死。
眼見燕思寧氣得小臉發白,本就是個身體虛弱的少年人,這下瞧著更是跟紙似的,齊恩跟著忙站出來,試探著問餘錦年:“先生,這米漿要不就算了,可還有其他診治的辦法?”
餘錦年霍地起身:“好啊,你們既然這般驕縱你家主子,那你們自己治罷!下官才疏學淺,難做無米之炊,實在是伺候不了。阿鴻,我們走。”說著就去扯季鴻的袖子。
“餘先生!”齊恩聽他這麼說,嚇得一個跪地,忙出聲叫止住他,隨即床前跟著噗通跪倒了一片,“餘先生留步啊!是奴才們愚昧,小的們都是些粗人,還請先生不要跟奴才一般見識!”
餘錦年停住,說道:“那是我治病還是你們治病?”
齊恩道:“……是您治病。”
餘錦年掃了一眼燕思寧:“那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齊恩回頭瞄了瞄,又看了眼臉色顯然並不好看的季鴻,低聲道:“聽先生的。”
餘錦年滿意了,點點頭,頤指氣使地揮揮袖子:“行,那你們退出去,有多遠退多遠,誰再多嘴插手,罰他去掃城門!”說罷,又變臉似的,瞬間柔聲細語下來,“阿鴻,你也出去罷,這兒病氣重,莫要過到你身上。”
“可是……”齊恩躊躇片刻,見餘錦年一瞪眼,立刻縮起脖子帶著一幫小的躬身往外退。
季鴻也不甚放心,他是看出燕思寧對少年有些抵觸,擔心二人獨處一室會鬨出什麼矛盾來,但是餘錦年拍了拍他的肩,讓他放心,他也隻好將這擔憂含在喉嚨裡,隻將餘錦年濕了的外衫脫下來,把自己外衫與他穿好,將袖口卷至一個合適的高度,這才離開。
燕思寧看著他倆換衣挽袖,你來我往好不親密,直將自己視作無物。自京城一路南下,他幾次三番去與季大人寒暄,都被對方不冷不熱地對付過去了。他自以為是季鴻天生如此,不愛與人交際,還自我安慰是才子性高,心中敬佩萬分,卻原來並不是才子冷情,而是人家根本不稀罕搭理你。
這下看那餘錦年時就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若不是他此刻病得躺在榻上起不來,這會兒早就氣得跳下來要打殺那以下犯上的餘錦年了。
外頭一群貼耳扒門的內侍,各個兒憂心得滿頭是汗,齊恩麵上穩重,心裡也早急成熱鍋螞蟻,見季鴻穿著一件內衫不說不動地站在屋簷底下望月,他忙跑過去:“季大人,這、這要是殿下死活不肯吃,再打起來,可怎麼是好呀?”
季鴻淡淡道:“若真打起來,也是你家主子挨打。”
齊恩:“……”
此時房中彆無他人,燕思寧又是個連抬胳膊都費勁的病號,豈不是要任人宰割?見餘錦年端來粥水,燕思寧不情願給他低頭,還兀自叫喧:“本宮……本宮就是病死在榻上,也不吃豬食!”
本以為這人肯定會大發脾氣的,誰知餘錦年端著碗坐下來,平心靜氣地問道:“怎麼,生這麼大氣?這豬食若是能夠救命,那也是神仙甘露,便是此刻你父皇在這,我也還是這般施治。再者說,外頭那些小的們,各個兒都盼著你好,你父皇母妃也絕不願你死在這兒吧?不然,我把這碗兌在藥裡,殿下一同飲下,可會覺得不那麼難喝了?”
“那豈不是更難喝……”燕思寧一下子被他的好脾氣給訝到了,一時半會竟沒反應過來,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然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瞬間又閉上嘴,作冥頑不靈狀。
餘錦年揚起勺子,將鹽水濾涼一些,才笑了下說:“殿下可是欽慕季大人。”
燕思寧一下子被戳中死穴:“沒有的事!”
死鴨子嘴硬,季鴻給自己披衣的時候,某些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還說沒有。餘錦年心道,這天底下欽慕季鴻的怎麼那麼多,可真是隨手一抓就能抓一麻袋,幸虧他胸襟寬闊能裝萬尺航船,否則就這一個個兒的,自己都能改行開醋窖去了!
餘錦年眨了幾下眼,毫不留情地出賣了自家男人的美色:“那這樣,殿下若是能按時把藥和鹽水都喝下,我叫季大人每日都過來看望你,好不好?”
“真的?”燕思寧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喜悅,可隨即他又失落下去,“定是騙本宮的,本宮一路上找他說話,他都不理。本宮得了疫病,他避之還不及,才不會來……”
餘錦年將他扶至半臥位,身後墊上迎枕,又把藥碗和湯匙一同遞到他的嘴邊:“我叫他來,他定然是會來的。他最聽我的話。”
燕思寧糾結了一會,還是沒能抵擋住誘-惑,慢慢張開嘴,含-住了嘴邊的藥匙,哼道:“我若是跟他說上話,定要叫他把你扔出去。”
“是是是,那殿下就好好吃藥。”
不過是個孩子,隨便哄兩句就過去了。可喝了沒兩口,燕思寧一個反胃都吐了出來,才因為期待而有了丁點血色的臉龐瞬間褪成慘白。餘錦年匆匆拽來痰盂,待他吐淨了,順著對方胸口撫了幾撫,仍是小口小口地喂他。
這藥是吃了一半,吐了一半,鹽水也是堪堪咽下了半碗,燕思寧似乎體會到這人對他並沒有什麼敵意,不管自己如何不待見他,他至多是不痛快了回懟兩句,照顧人的手卻一直輕,溫和得似一潭春水,像是以前生病時候拍打著哄自己入睡的母妃的手,讓人會不經意間放下戒備。
“你叫餘錦年?你離我那麼近,不怕染病嗎?”
餘錦年正給他鋪被子,聞言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他道:“怕呀!可是……如果連我們這些醫者也貪生怕死,那這世上還能有誰來救治生病之人呢?”
燕思寧覺得自己整個兒似一具空殼,好像連魂魄都一塊兒吐出去了,輕飄飄的,他看了眼坐在榻前給自己把脈的餘錦年,雖臉上戴著白絹,也看得出年紀不大,轉眼又瞧見窗紗外一道挺拔的身影,好似正透過薄紗在凝視著這小郎中。不知為何,燕思寧突然間有些心灰意冷:“……我是不是會死?”
餘錦年將他手腕放回去,笑他道:“殿下還沒跟季大人說上話,還沒叫季大人把我扔出去,就想著要死了?”
“你要是死了,肯定會有人為你傷心的。”燕思寧慢慢躺回榻上,縮了進去,蝸牛似的蜷在薄被裡,自言自語地嘀咕,“反正他也不喜歡我,我每天每天都很用功讀書,可無論怎麼做他都不滿意。也許我死了,他才會記得要來看看我……”
餘錦年不知道這說的是誰,但總覺得並非是指季鴻了,他沒琢磨明白,也就不再亂加揣測,畢竟心寬才能體胖,反正藥也吃了,鹽水也喂了,大功告成,遂起身告退:“殿下休息罷,不要胡思亂想,我叫齊總管進來。”
燕思寧沒說話,他也就推門出去了,外頭齊恩早已等得心急萬分,見他出來忙問怎麼樣了。
“應該不會再鬨了。”餘錦年將情形說了說,眾內侍欣喜非常,直說還是餘小先生有辦法,高興了片刻,餘錦年又囑咐他們道,“他是在病中,所以情緒格外敏感一些,多哄著些就好了。忤逆犯上我知你們不敢,但陽奉陰違總會罷?以後可不萬能再由著他性子來了。”
眾人諾諾稱是。
方才燕思寧嘔吐時,身上衣也難免被弄汙了少許,餘錦年將外衫脫了交給下人去焚燒。季鴻便與他並肩走到盥洗房,一並洗了手,順便問道:“怎麼哄好的?”
“還不是依仗季大人的美色?”餘錦年瞥了他一眼,一邊在手上搓著肥珠子,一邊酸溜溜地說,“季大人可真是豔冠天下呀,仰慕大人的圍著夏京繞三圈都不止,上至王親貴族,下至閨閣小女,若是季大人肯垂青,怕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名花奇草賞不停呢!”
“……”季鴻歎了一口氣,頗為可惜道,“季某卻被一株狗尾草迷了眼。”
餘錦年兩頰一鼓:“說誰狗尾巴草呢?”
“狗尾草落地生根,堅韌非常,自是其他奇花異草都比不上的。”季鴻這麼將他一通奉承,餘錦年微微挑起唇角,表示算你嘴甜。季鴻見他頭上逍遙巾歪了,便與他正了一正,“那不知我的小狗尾草還想吃些什麼,先前那菜也沒能吃上幾口。”
餘錦年正色道:“既已來了樓裡,便不回去了。樓裡還有些病人情況不太好,我得去看一看,更何況大皇子的病情也有待觀察。如今城中各處汙水源頭你已派兵把守住,算是解決了一大隱患,想來日後新發病的人數會減少,但是已病之人的治療仍然很棘手。”
季鴻問:“如何說。”
餘錦年道:“這病與其說是吐瀉轉筋而死,實則是因為吐瀉導致人體內水液失衡,陰陽失調。然而這病莫說是我,便是往後千年,也未必能有十全之策能夠治愈。但若是能在病者能夠承受的範圍內,儘力維持水液陰陽平衡,鞏固正氣,以期病者自身之正氣與邪相爭,正勝於邪,則此病自愈。”
季鴻略加思考,說道:“故而要與患病者飲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