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三章 ——痛愈散
幽靜的小院裡, 此時腳步紛雜,段明蹲在廚下燒著一爐熱水,薑小少爺則盯著一隻紫砂藥罐。尤青柏正守在房中, 給床上的少年施針定痛,便聽院中火急火燎地傳來一道腳步聲, 進了門便直到床前, 見他正在施針, 便一時按捺住了,沒有出聲打擾。
最後一根針從少年內關穴上取出,尤青柏將銀針收回,這才抬眼去看,這位季公子不知是從哪裡折返回來的, 靴上儘是泥星,後背的薄衫也都被汗水濕透了,但人站在此處仍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 隻有從他緊蹙的眉眼中能夠看出些許擔憂來。
季鴻看他再一次探過脈象, 才壓著聲音問道:“如何?”
尤青柏起身從榻前站起,微微俯首道:“大人勿要著急,小先生乃是操勞過度,又飲食不節, 這才犯了胃疾。”
先前段明遣人去報時, 隻說小公子突然腹痛暈厥, 在這種大疫橫行的時候, 季鴻難免會多想, 快馬回城這一路上連最壞的結果都想到了,心中死去活來備受煎熬,此時聽尤青柏說僅是胃疾,他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輕輕地卸了口氣。但隨即下一刻,季鴻眉頭又皺了起來:“錦年身體一向很好,怎麼會突然犯了胃疾?”
尤青柏搖搖頭,歎氣說:“其實也不算突然……這些日子小先生一直為了醫館的事操勞,下官鮮少見到他睡覺,更不說是按時辰用膳了。早在前幾日,小先生已有胃疾征兆了,這也怪下官未能及時覺察,方才小先生昏倒前,又與諸位醫官有了些許爭執,一時激動生了氣,這才誘發胃腹劇痛,一時昏了過去。”
季鴻臉色瞬間黯淡下來,但還在心裡壓著,沒有發作:“那他現在情況如何?”
“這胃疾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隻要安心歇養幾天,用上藥,吃喝上再注意些,也就無事了。”尤青柏道,“隻是這病容易反複,以後不可再這般操勞了。”
說起這個,尤青柏頓感愧疚:“小先生原也不是我們禦醫司的人,肯來助我們平定疫情已是不易。若不是我們禦醫司無能,小先生也不會忙碌到這種地步。”
季鴻左手搭在腰間的佩劍上,冷臉道:“既是你們無能,便不要拖累彆人。”
尤青柏:“……”
是時段明端著煎好的湯藥進來,突然寒光一閃,一柄長劍筆直地抵住了段明的喉嚨,一絲血線沿著段明的脖頸流了下來。一滴血珠順著劍刃,滴答一聲,落在木質的食盤上,季鴻質問道:“我叫你看著他,你便把人看成這樣?”
尤青柏當即驚得呼吸一窒,惶恐地望著他們。
段明任那劍尖已劃破了自己的皮膚,雙手卻將食盤端得更穩,畢恭畢敬道:“是屬下辦事不力。隻是這城中人手實在是不夠用,屬下分身乏術,一時間……忽略了小公子。”
季鴻靜而不語,半晌將劍隨手一丟,不客氣道:“傳信讓石星再帶幾個人過來。此番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自己看著辦。”
“是。”段明順勢接下劍柄,再穩穩當當地把藥碗遞過去,臉上仍沒有任何不滿和抱怨,臨走時還回頭看了尤青柏一眼,“尤禦醫,還有什麼吩咐請跟卑職講罷。”
尤青柏恍恍惚惚跟著段明走了出去,到了院子,被段明抹去血珠的動作驚醒過神來,季大人那一劍,哪是在責問段侍衛沒能看護好餘小先生,實際上卻是在殺雞儆猴!原來那少年對酈國公世子那樣重要,僅是一樁胃疾,就惹得那尊冷麵佛怒火中燒,這要真有個好歹,那祖宗還不得把禦醫司掀個底兒朝天?
這時再回味方才房中所見之景,後背不由滲出一層冷汗,尤青柏將藥方和其他事項囑咐了段明,一刻也不敢多留,便匆匆折回了醫館。
隻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尤青柏又不禁回想,那間屋裡擺設奇特,既有些寡淡清素的文雅之物,也有許多活潑可愛的小擺件兒,那房間雖寬敞,卻又隻有一張床,兩個人該如何睡?莫非是睡在一起?
雖說兩人交好,睡在一處也沒什麼不妥,但尤青柏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又一時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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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季鴻點了一隻安神香後走到榻前坐下,伸手在餘錦年緊皺的眉峰旁輕撫。這少年蜷縮著,像是一縷皺巴巴的柳芽兒,人也和柳芽兒一樣單薄了。尤青柏已為他施過針,他臉色還這樣難看,不知之前發作時該是怎樣難受。
餘錦年閉著眼呻-吟兩聲,身子蜷得如蝦米一般,額上也出了一遭冷汗,許是又疼了起來,季鴻起身要去叫人,手卻被少年突然拽住了。他像是做了噩夢,口中一直呢喃有詞,卻聽不清到底念的是什麼,湊近了仔細辨彆,才隱約聽著似乎是在喚他的名字。
季鴻猶疑了片刻,還是坐了回去,輕輕反握住餘錦年的手,慢慢哼起了一首異族古曲。
這曲兒是他母親彈過的,那是一種中原所不常見的樂器,雖然形狀奇特,但發出的樂聲很是婉轉悠揚,隻可惜他母親沒有能唱歌的嗓子,而這曲兒也是後來一位嬤嬤學給他聽的,據說是一首安眠的曲子。季鴻坐在床邊,低低地哼吟著,手指輕輕敲在少年的掌背上。
半開的窗柩上嘰嘰喳喳地落著一隻雀兒,他正要揮手去斥,誰想那鳥兒吃慣了百家米,不怕生,還在他伸過去的食指上啄了一下,一對小眼睛黑珍珠似的頻頻打望著,時而“啾”一聲,仿若應和他的歌聲。
季鴻遲疑了片刻,見榻上少年眉頭稍展,便又收了手,任那鳥兒啾啾和鳴去了。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他聽到耳旁窸窣一陣,霍地起來,才發覺自己竟不知道何時趴在床邊睡了過去,隻是那在屋中躡手躡腳的卻不是自己的小雀兒,而是段明。
季鴻問:“幾時了?”
段明將早已冷透的藥碗端出去,換了壺涼茶進來,憂心忡忡道:“回世子,已是夜子時。您今日也沒吃過什麼東西,廚下的灶上溫了些蓮藕排骨湯,給您端一碗進來?”
季鴻指間還纏著餘錦年的手指,他搖了搖頭:“不必了。將今日府衙尚未處理的批文取來。”
段明歎了口氣,退了下去,囑人去府衙取來東西。季鴻就在腳邊擺上一隻小幾,點一支半明半滅的蠟,便那樣一隻手被餘錦年握著,一隻手悄無聲息地翻動著折頁。
夜裡羅謙老先生過來又看了一眼,也是說餘錦年還有得睡,且這胃疾之心下痛不比其他,既然這小子還能踏實睡著,就說明是件好事,總比疼得睡也睡不著要好多了,勸季鴻早些歇息的話不知說了多少遍,隻是有些人不肯聽罷了。
雖說單手總有許多不便,但季鴻也算是一件件地將事情都處理好了,再抬起頭時,窗外已是大亮,手邊的燭火燃得隻剩下一樁蠟頭,夏日的天總是亮得很早,先前那隻雀兒也早不知飛到哪裡去捉蟲了。城中漸漸地有了人聲,還有挨家挨戶敲門來賣絹花香囊的。
如今鬨著大疫,東西都不好賣了,那老嫗走了好幾條街都沒賣出去一朵,到了陸家巷子才有個眼生的好心少年,一口氣買了十幾個香囊去。那香囊裡裝的也不是什麼好香料,隻是自家摘曬的香草罷了,但對買香囊的薑秉仁來說,這幾個銅板不過是他平日裡打發下人的賞錢,也沒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十幾個香囊往院中窗角上一掛,微風徐徐,倒也能攪動一絲淡淡的香氣來,連帶著鍋中熬出的粥水都仿佛沾染上了一種自然的芬芳。
餘錦年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意識還停留在前一日與段明、尤青柏說話的時候,他盯著頭頂上的素紗幔帳,有好一會兒才慢慢清醒過來,隻是這一下子睡得太多,腦袋還不是太清明,愣愣地呆了半天才眨了下眼睛,想起自己是因為胃疼這件事而一頭栽了過去。
季鴻忙放下折冊,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醒了?哪裡不舒服?”
餘錦年見他這幅打扮,奇怪道:“一-夜沒睡?”
“看了會書信。”季鴻避重就輕地答了,扶他坐起,與他在後背墊好迎枕,“還疼不疼?”
餘錦年懨懨道:“有一些,比昨天好一點。”
季鴻看他臉色發白,既覺得心疼,又忍不住想責備他:“怎的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我不在身邊,你便連飯也不好好吃,覺也不好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