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錦年把手裡的藥挑挑揀揀,留了品相好的,就是些黨參、白術、山楂、蓮子、砂仁之類的健脾藥,丟進鍋裡武火煮沸,文火慢煎,熬出一鍋藥湯,再用這藥湯和糯米粉和山藥泥,加上蜜糖,一起揉成麵團。
這叫八仙糕,有健脾胃的功效。隻是因為用藥汁揉出來的,顏色上有些重,餘錦年便想著再做個茯苓小米糕,一起配色。
不過家中小米用完了,得有人出去買,餘錦年正好不想在家裡悶著,便自己拎著籃子去了。
儘管出了那樣的流言,街上還是很熱鬨,對百姓來說,上頭那片天到底姓什麼根本無關緊要,還不如今日的菜價幾何、肉價幾兩來得重要。因為剛經了大疫,城中還是有不少聚集起來的乞丐和流民,每天巴巴地盼著哪家大善人出來施粥。
餘錦年手裡還有些閒錢,就買了幾個雜糧饅頭,偷偷地給轉角幾個餓得麵黃肌瘦的孩子分了,看他們狼吞虎咽地吃完,起身要走,幾個孩子就將他纏上了,也不管他要吃的,隻是尾巴似的跟在後頭,唱之前街上傳開的童謠。餘錦年聽這童謠就來氣,回頭喝了一聲“不許唱這個”!
孩子們一愣,大概是看他長得嫩,也不怕他,沒等他走出太遠就又追了上來,開口唱些不入流的小曲兒,唱著唱著還帶上了顏色,也不知道是哪裡聽來的。
餘錦年越聽越覺得淒涼,自己這攤上件兒糟心事,以後還不知能不能過上有顏色的生活,卻在這裡聽一群毛頭小子唱顏色,頓時感覺心境悲涼,一瞬間連青燈伴古佛的日子都想好了。他走到前頭買了兩支糖葫蘆,讓這些惱人的孩子們一人一顆分著吃去,彆再煩自己。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閒逛,段明則在院子裡長籲短歎,憂心忡忡。
過了晌午,餘錦年還是沒回來,季鴻也沒醒,廚娘們做的飯菜遠不如餘錦年的手藝,閔雪飛等人雖對菜肴沒什麼太大的執念,但畢竟是吃慣了好東西,再吃這些還是有點不習慣。閔雪飛隨口問了一句餘錦年去哪兒了,也沒人知道,倒是廚娘提了句說是買菜,可誰家買菜買了一個多時辰還不回來?
自餘錦年出門後兩個半時辰,季鴻才悠悠轉醒。
叫了兩聲,也沒人應答,便自己下床收拾,卻不想將一隻靴子踢到了床下,他弓腰去撿,發現床底下有一隻不甚太大的小箱子,也沒上鎖。他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個物件,遂拉出來看了看。
紅棗木的小箱子,扣著金鎖扣,一撥就開,裡頭是些瓶瓶罐罐,一些銀錢銀票,還有幾種不知做什麼用的脂膏,聞起來有股淡淡的幽香,也有聞著像什麼甜果子的,有的已經用了不少,有的還是滿的。季鴻雖說不記得這些東西,但莫名地卻覺得這些東西有些眼熟。
翻了翻,也沒什麼了,正要放回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什麼暗扣,竟是哢噠一聲,掀開了一塊板子——原是下頭還有一層。
隻是下麵那層的東西讓季鴻身心俱駭,幾如五雷轟頂般,震得靈台發麻。
這是、這是,母親的彎刀?!怎麼會在這裡?
他明明記得這刀在……
好像有什麼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但立刻被他的潛意識壓下去了,仿佛一旦抓住了這個閃現的念頭,就會有彆的什麼頃刻轟塌,會讓他現在的日子一去不複返,會讓他麵臨一種未知的可怕。
可他實在控製不住自己,忍不住要去想——這把刀究竟……在誰的手裡來著?
……
外頭段明吃過飯,又借題發揮調-教了一番手下的人,才回到院子裡,隻聽“咣啷”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撞翻了,他一下子將心提起來,正要衝進門去,卻見那門霍然洞開,門後站著個微微發顫的男人,臉上血色褪儘,好一副氣急攻心的模樣。
段明不由後退了兩步,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又要發什麼病。
季鴻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但發出來的聲音還是有些顫巍巍:“五百兩……給他了?”
段明以為他隨口說說的,怎麼還真放在心上了?難不成他還要親自強塞給小公子五百兩,把人打發走嗎?他要是這輩子再也不醒了也就算了,要是以後想起來了,知道是自己親自把人趕走了,還不得為此抓狂?段明舔了舔嘴皮,視線瞥到一旁,心道主子這是為了您好,於是閃爍其詞道:“給、給了,他拿了錢就走了。”
季鴻腳下一晃,麵色更加蒼白,匆匆出來兩步,把上趕著來扶他的段明推到了一邊。
到了院子門口,又回頭:“往哪?”
段明一懵:“啊?什、什麼往哪?”
季鴻怒不可遏:“我問你他往哪去了!”
段明心想怎麼的,這是覺得五百兩給多了嗎?可他哪裡知道那小神醫去哪了,看著自家主子這表情,他又委實不敢說“不知”,隻能硬著頭皮隨便指了一個方向,視線直往天上瞟,搖擺不定道:“大概是往……往那罷?”
季鴻二話不說,拔腿就往他指的方向走。
等段明反應過來,他已瞬間消失在人群當中,段明嚇得忙糾集了若乾個手下,分散開了去追。彆說他現下腦子不清醒,就算是清醒了,這時候這麼亂,那賀邏阿還揚言要用季家人血祭先祖,誰知道會不會再來一次當年綁架的事!萬不能一個人都不帶就出門啊!
季鴻出了巷子,一路往北去,但凡遇到個駕馬車的就趕上去看看,有牽騾子的也停下來瞧瞧,又想著他要是走,除了馬匹,總得置辦點乾糧罷,就連沿街的點心大餅鋪子也轉了個遍,直到了北城門也沒瞧見人。
守城兵士見他披頭散發地一路飄過來,確有玉山將傾之美,一時間還看愣了,直到被這位季大人抓住了領子,問他們有沒有瞧見一個少年郎出城去,才猛地回過神來。幾人用力回憶了幾番,不好意思道:“今日有好多少年郎出城,不知大人說的是哪一個?那人可是犯了什麼罪?要不要我們派人去捉拿?”
一個農婦挎著籃子經過,瞧見了季鴻,湊上去道:“這是季大人罷?大人說的可是那位妙手仁心的小神醫?老婦一個時辰之前進城的時候,正瞧見他在這城門口附近呢!瞧著好像心情不大好的模樣,約莫著這個時辰,該是早就出城去了罷?”
“……”季鴻怔住,好似刹那間失了魂魄,最後那點希望也被人抽去了,他在原地徘徊良久,望著敞開的城門說不出話,那兵士問他要不要出城去找,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也無暇回答。
心情不大好?
那自然是心情不好,他迷迷糊糊地都跟人說的是什麼混賬話啊,五百兩要把人打發走又是樁什麼混蛋事?!他如何尋人,尋到了如何說?辯解自己是無心?無心如何,有意又如何,如今那少年默不作聲收下了五百兩就走了,豈不就是對他失望了。
他也以為自己早就能放下二哥的死了,可到頭來還是因為這件事犯病,還傷了少年的心。他會去哪兒,京城怕是不會去了,那會回信安嗎,還是去塗城接上孩子們,另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那兵士見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袖口裡滴滴答答往下落紅,忙追上去問:“大人,您沒事罷?大人?”
“滾。”季鴻冷聲斥開了他,有些魂不守舍地挪步,想著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前路要蹚平,可轉念一想,沒了餘錦年,他蹚平了道路又有什麼意義,他還何苦要過這樣追名逐利、蠅營狗苟的日子。
不如早些年就隨二哥去了,還落得個乾淨。
段明等人終於在人群裡瞧見了他,也被他斥開,幾人不敢再湊過去,隻不遠不近地跟著,警惕四周。
滁南城中還是有不少人認識季鴻的,這段時間他在滁南也的確是造福了一方百姓,且因為生得俊俏,得了不少人的欽慕,之前出府公辦時要麼是官服,要麼是方便行動的勁裝,會有那麼一點冷煞氣,讓人不敢上前。不過這會兒他隻著一身軟白的寬袖大衫,眉眼低垂,雲似的烏發垂落在肩,仿若大病初愈,羸弱飄忽,真的的確確是個罕見的美人。
他便這樣心不在焉地一路走,圍觀的百姓就跟著一路看,見他不氣也不惱,有女娘們膽子大了,還往他身上拋花枝。
餘錦年付賬時,籃子已裝滿了,隻好將新買的東西捧在懷裡,結清了錢,走出店門時,見街道上人頭湧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有戲班子遊街。
他隨手揪住了一個趕著去看熱鬨的姐兒,問道:“前頭什麼事啊?這麼熱鬨?”
那姐兒穿得便潑辣,瞧著當是哪家楚館裡跑出來瞧熱鬨的,見他這樣問,還嘲笑他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外鄉人:“那前頭呀是個霞姿月韻的璧人!那一副好樣貌,直如謫仙下世,保你見一次就魂牽夢縈,若是能得他一個青睞,便是黃金萬兩也值得!”
這話說的有些誇張了罷?誰肯黃金萬兩買人一個回眸?
餘錦年挎著籃子要走,又心生不服,心道:我倒是不信了,竟還有人比我家裡那個更讓人魂牽夢縈?我倒要看看,是哪個這般大言不慚!敢自詡謫仙下世了?!
說著便拔腿往人群裡走。
削尖了腦袋往裡擠了擠,可誰也不讓他,約莫是在追星這件事上,古往今來大家都一樣,誰也不肯放過近距離觀察美人的機會,但同時誰也不敢離得美人太近,就好像這人自帶“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氣場。
餘錦年顧著懷裡的東西,差點被人把袖子扯斷,他雖是一把拽住了,可袖子還是被不知誰身上的掛飾勾破了半邊。
更不知是誰在背後推推攘攘,竟將他一腳踹進了圈裡去,踉蹌了好幾步才堪堪站穩。
“誰踹我?!”餘錦年瞪眼要罵人,“不就是個美人嗎,一個個兒跟沒見過世麵似的。”
季鴻:“……”
餘錦年回過頭來,想著反正已經被人擠進來了,不妨多看那人幾眼,誰知一回頭就愣住了——眼前這位墨發披垂,姿容昳麗,形態懶散的下世謫仙,可不正是最讓自己魂牽夢縈的那一個??
餘錦年:“……”
他跑出來遊什麼街啊?
季鴻沉寂了一路的眼睛微微一亮,原來他還沒走!正要上去扯人袖子,卻注意到他懷裡的東西,是尊金光燦燦的佛像,坐在他懷裡無悲無喜,睥睨著受苦受難的芸芸眾生,再看他籃子中,竟是一隻木魚。
餘錦年想把他領回家去,可兩手都占用著,他想著騰出一隻手來,麵前就突然壓下一片陰雲。他嚇了一跳,抬頭去看,見季鴻眼角繃著密密麻麻的血絲,偏生唇色卻蒼白如紙,半邊臉被落下來的發絲遮著,定定地盯著自己,頗有些癲狂無狀的意思。
該不是又開發了新的犯病方式罷?
他正盤算著該怎麼把人哄回去。
便聽季鴻沙啞著嗓子,壓著一腔激蕩情緒問他:“你要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