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昶隻得率兵往東,走仲陵,仲陵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城,城高池深,城中風物繁華,堪比夏京。仲陵往北,就是江,過了江,就直搗大夏江北平原腹地,直指夏京衛城。
再不濟,退回仲陵城中,也能與北朝天子劃江而治。
周鳳進了大帳,先一腳把餘旭踹出去,再劈手奪下主將手裡的冷酒,接著便盤腿而坐,捧出一大盒艾絨出來,往指粗的竹管裡密密實實地塞。燕昶仰頭看著掛在對麵的“去疾”劍,周鳳低頭給他熏肩膀,熟門熟路。
燕昶直著眼,像是要從去疾劍上看透過去,要揪住先皇魂魄的領子好好問一問,為什麼賜了他劍,卻又把皇位傳給彆人。為什麼他衝鋒陷陣,定國安-邦,居功甚偉,到頭來,卻是他那個平庸的七兄承位。而他,被一腳踹到了越地,三千裡皇城向背而去,等同發配。
難道命真由天定,他即便費儘心機,也難能得到?
肩上的傷又添了幾條,入了秋,手臂愈是痛得抬不起來,仲陵的冬天會很濕冷,不比越地,一年到頭都是春風和煦。大夫說他這病太久了,去不了根,隻能靠養。
但是曾經也有一個少年說過:你這病,好治。
周鳳熏著燕昶的肩膀,手底下捏著,全都是揉不開的結節,像是水加錯了的麵疙瘩,他也心疼:“不然我們回南邊罷,南邊暖和,越地的郎中都知根知底的。仲陵都亂了,沒什麼好艾絨了。”
“沒了艾絨,本王還活不下去了不成?!”燕昶瞪紅了眼,“沒了這隻手,本王還打不下這江山了不成?!”
周鳳:“……”
圖謀十年的大計,眼看著就要成了。他都已打到了仲陵,萬裡河山已有四千五百裡在他麾下,這時候讓他回去,無異於在他心口上豁刀!就說他即便是退兵回去了,大夏天子就能放過他?
當今天子看著平庸,手底下一群看著也無能,每天上朝不痛不癢,軟趴趴的瞧著好拿捏,可真打起來,一個一個又似豺狼虎豹,殺人也不留情麵。北氐人又被殺得一個不剩,定北侯逃出雁城,要上京去喊冤,沒走到一半,身首異處,拉回夏京一具棺槨,裡頭雞零狗碎一堆辨不清是什麼的骨和肉——竟是不知什麼時候,叫狗給啃了。
啃便啃了,好歹大體上骨頭還在,又誰知京畿停柩的衙上莫名其妙失了把火,燒得一乾二淨。
定北侯府上十好幾個姬妾,遠在雁城,哭得厥死過去好幾個。
上頭裝模作樣地查了查,定北侯兒子三兩個,進了京城連老子的骨灰都不敢去撿,隻挨個府裡去求,聲淚俱下,說什麼也不要,能保住家裡幾百口人的性命就成。這時候,一群人又開始平庸無能了,皮球踢了好幾日,沒有一個搭腔答話的。
周鳳收了艾絨,說:“定北侯死了。”
燕昶按著肩膀:“死就死了。他做事那般不乾淨,怨不得旁人。”
周鳳頓了頓:“叫人一刀斬了首,屍體被狗啃得不像樣子,又一把火,挫骨揚灰。”定北侯是活不成,便是送到了京,哭出天大的冤情來,也是活不成了,可他這樣死,是橫死,是被人泄了憤。
有人想讓定北侯死,是毫無體麵的死法。
周鳳道:“聽說討逆軍後頭的大帳裡,坐著的是季鴻。”
話說到這份上,再說下去,就刺骨了。
燕昶滿身戾氣,半個字也不願多說了,隻嗬斥著,叫餘旭滾進來。
周鳳知道他最近成宿成宿難以入眠,既是肩痛難捱,也是被內外軍務纏身,透支太大。他隻有在冷酒侵灌和餘旭虛情假意的陪伴下,才能勉強歇上一時半刻。
可假的終究是假的,到底也成不了真。
如今討逆軍的大帳裡聚集了夏京最精銳的將領和軍師,有著大夏最風姿爍然的一批人。朝上鬥歸鬥著,鬥得熱火朝天,你死我活,文臣武將指著鼻子互相唾罵,唾沫星子橫飛,朝下卻又能齊心協力。也許那個看似“平庸”的天子,實則有著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好手段,不動聲色地拿捏著滿朝文武的命門。
先皇真能看錯人嗎?
大夏這萬裡河山,他們當真打得下嗎?
連周鳳也不知道了。
餘錦年帶著人,搭了不下一二十間醫棚,一路鋪過去,收容著在交戰中受了牽連的傷者,直忙活到夜深,猶自挑著燈四處亂跑。季鴻自繳了做大本營的莊子上出來,下了台階,挑著一盞不知是哪家女娘留下來的八角宮燈,本以為外頭是漆黑一片,卻不想出了府,長街上燈火通明,一串的火盆子鋪擺過去,耀得人眼疼。
橘火底下是手腳不歇的清藍褂子醫士,大半夜的,沒有一個坐著,全都在熬水煎藥包紮傷口。
以前打仗,禦醫跟出來是最懈怠的,有時候還不如本地召來的郎中上進管用,如今這些人這般發憤忘食,簡直跟禦醫司裡換了一茬人似的,勤奮得叫人刮目相看。這都得益於那個領頭的少年,他不知疲倦,把每一個病人都擱在心窩上操心,小小年紀叱罵起人來,也絲毫不比禦醫司的老頭子們遜色。
他激昂起了醫家心底的那點救死扶傷的誌氣,讓禦醫司裡混吃等死的醫士記得起來,自己當初飽讀醫經,為的不是屍位素餐,而是要進天下一等院,治天下一等病,做天下一等醫。
就是這樣,大軍才能一路旗開得勝,將士們知道,哪怕他們斷了胳膊斷了腿,隻要撐著一口氣抬回大營裡,隻要有餘小神醫在,就不會讓他們白白犧牲,他們也不必再親眼看著自己皮肉腐爛,而後被人遺忘在沙場之後,聽天由命地死去。
餘小神醫的醫術,就是他們的天命。
季鴻一路問過去,直問到東頭,才在一叢木槿花旁找到他。夜裡的木槿發著淡淡的熒紫,他盯著腳邊一簇燒滅了的殘灰發呆。季鴻慢慢踱步過去,展開臂彎間備好的大氅,輕輕披在他的肩頭,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血氣的腥鹹,和灰堆裡嫋嫋的紙屑味道。
“怎麼跑這裡來,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
不知不覺,天竟這般的冷了,餘錦年拽了拽肩頭的大氅,把脖頸縮在立領當中,悶聲道:“前幾日是寒衣節,我竟全然給忘了。”
季鴻看著腳邊的灰堆:“現在燒也不晚。”
餘錦年從氅衣裡伸出手,被季鴻自然而然地接過去,兩人抄了近路回去,過了一座石板的小橋,他又忍不住回頭張望,夜裡的淩昌城像極了信安縣,挑簷的灰白小屋,油滋滋的青石板,狹長細窄的巷子在麵前曲水似的繞,繞得打了結,一抬頭,橘盈盈地綴著盞燈籠。
隻是比信安縣大得多,人進了巷子,一眨眼就瞧不見。
“我……我看見個人。”餘錦年忍不住道。
季鴻也回頭:“什麼人?”
周圍靜謐謐的,什麼人也沒有。
餘錦年也不確定了:“一個手纏赤珠的白衣僧人。城裡人說,燕昶占城的時候,一位白衣僧人遊方到這裡,施粥布善,置牲宰羊,救了無數百姓。後來燕昶棄城而走,閔公子開了城門,那僧人也飄忽而去……百姓都說,那是佛降了世。”
季鴻笑了笑:“既是飄忽而去,你又如何看見?”
佛說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又說虛妄不實,多逐無益。
八角宮燈裡跳轉著瑩瑩的燈火,餘錦年伸手撥了撥,琉璃罩上璀璨生輝,流光溢彩,仿佛遮掩著一隻虛白人影,持丹珠,柄鈴杖,柔眉善眼,縹緲著從身邊走過去了。他彎腰隨手摘了一朵木槿,彆在季鴻發上,突然釋懷道:“也對,我看錯眼了罷。”
相識何必相逢。
季鴻:“回吧,熬了木槿花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