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簡住處與連枝一牆之隔,福生關了門,點上安神香,在外間熨衣裳,聽著外頭兵荒馬亂,心裡生出了點歎息。那馮簡雖說是結黨營私,擅權貪贓,搞了不少冤獄,但也確實極疼連枝,將他當半個兒子養。馮簡倒了,司宮台上,就真的隻有連枝一個人了。
以後,以後……福生想到那位溫潤如玉的閔公子,又搖了搖頭,太監和朝官,怎麼可能長久呢。估摸著前頭該散朝好一會兒了,福生放下衣裳,想著該不該叫醒連枝——突然外頭跑進來個小內侍,急急忙忙地要求見。
福生見是禦書房上來的,是連枝的眼線,沒敢攔。
進了屋,小內侍張嘴道:“不好了!季大人當庭抗旨,陛下大怒,險些革了季大人的職……如今,如今季大人且在英乾殿外跪著呢!瞧著陛下的意思,若他不服軟,就叫他跪死殿前。”
福生被驚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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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日頭高烈,五月也能曬死人,英乾殿前是一片大廣場,寬敞得一點陰涼都沒有,足夠閱兵。散朝的官員三三兩兩從他身邊走過,有的低頭看一眼,有的匆匆撇開。
閔雪飛甲胄著身,封了賞,臉上很是光彩。閔家已官居相位,權力巔峰,小閔大人又這般出息,文武雙全,以後肯定是要接他父親的班,進議政堂,做首相的。
雖說現在講來是大逆不道,可想著若當今陛下馭龍賓天,幼子登基,那時前朝閔霽,內庭連枝,後宮季貴妃……若想把持朝政,何止是一個“輕而易舉”了得,簡直是探囊取物了!再不逢迎可就晚了!
諸官奉迎上去,低聲恭喜。閔雪飛還不知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權臣”,他轉頭看了看,摒開眾人,踱到殿前廣場上燦爛的日頭裡,低頭看了看被罰跪的季鴻,半晌笑了一聲:“知不知道,這就叫膽大包天,不識抬舉。”
季鴻心情還不錯,拂拂袖子,跪得堂堂正正:“你羨慕不來。”
“……”閔雪飛開他玩笑反被刺中心窩,氣得倒仰,盯著季鴻看了一會甩袖而去。
連枝聽聞此事,嚇得麵無血色,抗旨不遵,他好大的膽子!福生匆匆趕到英乾殿外時,人已散儘了,朗朗晴空裡隻有季大人一個,神態不像挨罰,跪得光風霽月,不卑不亢。福生遠遠地看了一眼,打探清楚了,又讓身旁小的偷偷給塞兩個護膝過去,誰知季大人是個不知冷熱的,竟然不肯接!
盯了半晌,福生一路小跑回來,連枝皺著眉頭問:“到底是鬨什麼?”
福生拽他到一邊,支支吾吾地附耳上去。
連枝一驚:“他瘋了?!”
福生心想,可不是瘋了?當庭抗旨,持功邀賞,不僅替自己邀賞,還替彆人邀賞,邀得滿朝目瞪口呆,震驚萬狀。早上那個場麵,起居郎和內史官都低著頭四處撒量 ,覺得下不了筆。大夏立朝百餘年,再沒有比季大人更特立獨行的了,隻怕往後百餘年,也不會有。
連枝覺得腦仁疼,估計明天參季鴻居功自傲、功高蔑主的折子能壓塌房梁。
從晌午到日西,宮裡自覺不提季鴻的事,隻當前頭什麼事都沒有,司宮台也不顯得著急,隻時不時地派個小內侍往英乾殿廣場上送盞茶水。入了夜,連枝隨便吃了兩口粥,又繼續手眼不歇地處理積壓-在司宮台裡的文書,好像也不記得前頭還跪著個季鴻了。
福生在另張桌上心不在焉地整理舊檔案,給各宮重新派人,不時地朝窗外看一看天色,漫天星子細碎,夜空如墨,倒不冷,不擔心那位會凍著。燈花剪了兩次,連枝終於停了筆,鬆鬆手腕,問正雲遊天外的福生:“什麼時辰了?”
福生忙答:“快子時。”
連枝:“還跪著?”
福生點頭:“沒動過。”
連枝又問:“禦書房吹燈了沒有?”
“也沒呢,早會兒還聽見陛下在裡頭發火,摔了幾個茶盞,氣得直咳嗽。底下人自作主張,把貴妃娘娘請過去了,陪著說了一晚上,這不,方才下頭人傳話,說陛下才順氣兒不大一會。就是還僵著,也沒說叫季大人起來。”
連枝微微挑眉:“走,去英乾殿看看。”
福生忙跟上,兩人七轉八繞到了英乾殿,隻見廣場上黑漆漆的一抹人影,輪廓修長。連枝在英乾殿的陰影裡遠遠地望了一會,忽然扭頭往宮後走,福生光顧著看季大人了 ,一回頭連枝已走出七八丈,瞧著是禦書房的方向。他趕緊跟上去,問去做什麼。
“你說,古往今來,權閹最擅長乾什麼?”連枝忽然這麼問了一句。這話敏感又晦氣,福生閉上嘴不答。連枝彈了彈袖,衣上的微塵迎著月光跳起來,他道,“進讒言,挑撥是非。如今季大人主動遞個長杆上來,我怎能不順著爬一爬?走,去禦書房伺茶。”
福生心驚肉跳,他這是要去挑撥誰,陛下與季大人?怎麼這一群人下了趟江南,打了回仗,回來以後一個個就跟命成了鐵鑄的似的,上趕著作死!祖宗喲,福生跟在連枝後頭,朝頭上青天合掌拜了拜,老天開眼老天開眼,求求千萬彆再出什麼幺蛾子了。
頂著夜色剛過了澄心門,撞上個在禦書房外神色匆匆的身影,形跡可疑地在原地打轉,手上還端著一盅湯。仔細一瞧,是大殿下。
大皇子徘徊幾步,正上台階,一回頭忽然見到同樣端著茶盞的連枝,兩人臉上都愣了一愣。大皇子眨了眨眼,輕輕咳兩聲,揚起小臉故作高冷道:“連內監來給父皇奉茶?”
連枝溫和笑著行禮:“正是。殿下孝心,也來送湯。”
“……”
福生咽了口唾沫。
聽說去夏在滁南城,他們這位大殿下染了大疫,幾近病歿,若不是當時有餘小神醫回春妙手,當機立斷,隻怕此刻大殿下早就在閻羅殿裡報到了。那場大疫是如何凶猛峻烈,京城內外病亡者不可計數,滁南城更是十室九空,連宮中都心有餘悸,如今大殿下能活蹦亂跳地繼續跟幾個沒長毛的小皇子們邀寵,確是奇跡。
連枝謹慎地側開兩步,讓大皇子走在前頭,小小少年沒有多高,還沒徹底長開,頭上軟軟的一個旋兒,但已經很努力地擺出一副皇長子的樣子。
他忽然問連枝:“連內監,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小神醫?”
連枝神色如常:“奴婢不知殿下說的是哪個小神醫。”
大殿下腳尖在台階上碾了碾,不自在道:“我欠他一個恩賞。”
連枝偏首看他,大殿下臉上紅撲撲的,白裡透粉,千嬌萬貴。他彎腰幫大皇子理理衣裳,捋順宮絛,看著小小少年端直了腰板,板起了眉頭,進去為他的小恩人討賞去了。
善心確會有好報,天道曆來都是公正的,連枝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