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喜宴
餘錦年知道這事的時候, 已經是翌日, 他這短時間整日待在金幽汀裡。主要是因為季鴻突然成了熾手可熱的香餑餑,三天兩頭的就有人來遞拜帖, 餘錦年應付得煩,索性閉門誰也不見。蘇亭一回來就累病了,戰場上忙起來時心裡的弦是擰著的,一待鬆下來,崩得一聲, 容易掙斷。
趁這閒暇機會, 他日夜顛倒地默寫了幾部醫籍,想儘可能地把自己能記得的知識都留在紙上。這些東西若能傳下去,傳開去, 那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
如今都安穩了, 他又開始轉腦筋。
官學盛行幾百年,人人夢想從官致仕,大夏貧苦子弟亦能讀書習文,魚躍龍門。緣何醫術就要高居象牙塔, 父子相傳、師徒相授,不同流派之間相互詆毀傾軋,各家典籍秘而不傳。大夏女醫更是鳳毛麟角,謝夢仙著手成春, 卻也逃不過被人視作三姑六婆, 四處嫌趕, 終還是隱居山村嫁人生子。而如信安縣鄒神醫那般, 自恃有幾分醫術,就慕權貪財的諂媚之流,卻多如牛毛。
更不提民間偏方怪方殆人無窮,小小的腹瀉感冒亦能死人,一旦發生疫病,數口之家幾能絕戶。若是有人能告訴百姓最基本的醫學常識,教他們最容易的防病知識——那滁南城一開始就不會病死那麼多人,季鴻那時也不會藥糧絕儘,無力救治,隻能封城待死。
……如果能辦醫學就好了。
夢裡發昏,想著該怎麼辦醫學,結果一腳踢在桌腳上痛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趴在桌上睡著了,一回頭朝床上看去,被還是那套被,榻邊連個褶子都沒有,腳邊鋪了厚毯的箱子裡是睡得沉沉的白美人,天邊大亮,季鴻一-夜未歸。
餘錦年理了理頭發,在後腦勺上隨便抓出個馬尾,長長發帶一頭繞在手上,一頭叼在嘴裡,仍然很不熟練地往頭發上纏。小叮當從牆頭上蹦下來,在他腿邊蹭,園子外熱鬨,不知是什麼日子,難不成又有軍隊凱旋?他踱到門口,見外頭人來人往,門房和小廝們擠成一溜往外張望。
他懶洋洋走上去,攘一攘門房的肩膀,問:“出什麼大事?”
魁梧的門房被嚇得一個激靈,轟一聲反手將門拍上,拿肩膀堵著門縫,擋住餘錦年的視線。旁邊小廝要張嘴,被門房一巴掌拍在地上,兩人拉拉扯扯好半天,險些扭打起來。小廝瘦弱,但不是沒有力氣,憋急了一腳踢在門房大-腿根上,跳起來哭道:“你做什麼啊!”
門房揪他,捂他的嘴。
“乾什麼不讓說,那還等什麼時候說!”小廝急衝衝,眼睛瞪得剔圓,“等世子被剜成肉片送到小公子眼前的時候再說嗎?!”
餘錦年蹙眉:“什麼肉片?說清楚!”
小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攔他的門房臉上撓出了四五個道道兒:“說是、說是我們家公子當庭抗旨,觸怒天子,今兒個就要被拉到武德門剮了……小公子,你再不去隻怕連最後一眼都瞧不上了嗚……”
餘錦年原地怔住,他手一抖,紮了半截的發帶從指縫裡滑了出去。
滿城的人都趕著去看行刑,百姓們不知道要死的到底是哪個,京裡達官貴族遍地跑,拿棗核一丟,同時丟中七八個也不稀奇。看行刑是百姓的大樂子,大夏奉的是仁政,除非是罪大惡極,淩遲刑難得一見。聽說這剮人,就跟屠戶廚子削肉片似的,但是人家更高明,一兩千刀下來,人還死不了,最後剔得隻剩具骨頭架子,能瞧見裡頭砰砰活跳的心臟。
哎喲,那叫一個稀罕景。
餘錦年一路往武德門狂奔,外衫沒穿,臉沒洗,灰頭土臉地開動兩隻腳。武德門離內城很遠,附近就是京城的南菜場,多得是平頭百姓,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不待見自家門口見血,自大夏立朝以來,刑場越遷越遠,但觀刑的百姓卻越來越多。
石星聞訊差點被門房幾個氣死,一眨眼追出來,餘錦年早沒了影。
餘錦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什麼也不敢想,趕到武德門時,圍觀百姓已經湧得裡三層外三層,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人群叫嚷吵鬨,開了鍋似的鼎沸。他用力往裡擠,踩了不知道誰的腳,被罵了幾聲,餘錦年仿若未聞,一門心思地要擠到最前頭去,人都不肯讓,他扯著嗓子急急喊一聲:“我看看!我就看一眼!他是我男人,讓我看一眼!”
這才有人鬆了鬆腳,回頭用一種詭異的目光審視他。
餘錦年顧不上,手忙腳亂地擠進去,撲到刑台底下,扒著柵欄往裡看。受刑的是個男人,瘦,高,皮也白,鼻青臉腫地看著他,可是年紀對不上,頭發花了,眼珠也隻是烏黑渾濁的一團——不是季鴻!
劊子手揮了揮剜肉的小刀,視線朝他下三路打探,臉上譏笑道:“怎麼,小子,這老太監是你男人?你當真?”人群同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餘錦年一口氣卸乾淨,癱坐在地上,兩腿瞬間沒了力氣。有人擠進來扶他的胳膊,把他往高處提曳,他半靠在對方身上,語無倫次地抓對方的袖子,嘀咕道:“不是他……”
石星無奈地扛著他的肩膀,把他往人群外頭帶:“自然不是。世子好端端的呢,隻是有些事耽擱在宮裡了。這個是犯了罪的奸宦,怎麼以訛傳訛就說是世子了……小公子跑得這般快,都來不及讓人解釋。”
餘錦年高興,又嘀咕一遍:“不是他。”
“不是不是。”石星順著寬他的心,“咱先回家。”
金幽汀的馬車隨後來到,停在武德門下,餘錦年癡癡地被石星塞上了車,呆雞似的發愣,這是還驚惶著。馬車慢悠悠地走,不敢顛著他,進了武德門,又過尚安街,兩旁店鋪如雲,到一家水酒鋪子前,石星下去買了一葫蘆酒釀梅湯,幾個糕米團子,給車上的人解神。
付了錢一回頭,就見餘錦年直著眼往車外鑽,落地腿一抽筋,徑直滾下來。石星嚇得一個激靈,一個箭步衝過去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看他原地轉了幾個圈,抬腿就往前走。
石星一手牽馬一手拽他:“這是要去哪?”
“去宮門。”餘錦年喃喃道,“他不是在宮裡嗎,我等他……等他一塊回家。”
“那也得先上車啊,這樣走著去,何時能走到?”
餘錦年又往前走了百十來步,突然一個發愣停下來,似乎才想明白這事,又立刻扭頭往車上鑽:“對對對,沒錯,坐車好。快快石星,去宮門!”
石星哭笑不得。
前日自家世子上朝前把事情都提前吩咐好了,最關鍵的就是要先照顧好餘小神醫,石星都記得,一件兒不敢忘。可餘錦年執意要去宮門口,石星攔也攔不住,更怕不讓他去他自己瞎琢磨,再魔怔咯……雖然這會兒就已經很魔怔了。遠遠的,馬車停在能望得見宮門的地方,餘錦年扒著窗口往外看,禁-衛森嚴,宮牆巍峨。
上朝的官員進了又出,餘錦年也不說回去的事,石星寸步不敢離。一整日,他看著車上的少年盯著宮門看了一整日,看得整個人都呆呆的。其間段明來送了趟衣裳和點心,他麻木地在嘴裡嚼著,不說話,也不動彈。
唉,石星歎了口氣,這造的又是什麼孽。
下朝人流散儘,餘錦年拉長了脖子,還是沒看到季鴻走出來。武德門外剮的不是季鴻,可滿大街都在傳他抗旨不遵,總不能是空穴來風。百官中有認出金幽汀馬車的,也都避著走,先前是如何熱絡要與金幽汀修好,如今見了餘錦年跟見了瘟神似的。
餘錦年又不傻,心裡禁不住沉甸甸地往下墜——季鴻可能,真的抗旨了。
家裡來人想勸他回去,連蘇亭也托著病體來找,隻是餘錦年發拗,說什麼也不肯走,非要親眼看到季鴻從宮裡出來。好在他不鬨,隻是安安靜靜地等著,石星擺擺手,不勸了,陪他一起等。宮牆下的陰影似張嘴的巨獸,從恢弘高牆壓下來,一寸寸蠶食天光,周遭一層一層黯淡,餘錦年垂頭靠在車壁上,眼皮打架,衣紋漸漸湮滅在濃鬱的夜色裡。
石星點了一盞小燈,掛在車前,暖暖的好歹是個光亮。他嘴裡叼著根草莖,心裡盤算,若是月盤劃過樹梢,世子還不出來的話,他就一巴掌把餘錦年敲暈,捆也要捆回去。
“呸!”石星吐了口草滓,望著月輪一弧一弧地掛上枝頭,他卷起袖子,吸一口氣,正要下手。
沉沉一聲,宮牆下的側門開了!餘錦年聽見動靜猛地醒過來,扭頭去看。鴉羽似的墨色裡遙遙地冒出一點光,那光越來越亮,近了宮門,變成一雙提著宮燈的小太監,邁著細細的碎步在前頭引路。禁-衛叉戟詢問,交接宮令玉牌,仔細盤看,宮旁側門這才洞開,讓出道來。
一身緋紅公服從夜墨中現出來,修長,挺拔,澄澈乾淨,如露如鬆。
連枝跟至宮門停下腳步,朝季鴻行禮:“就送季大人到這兒了,夜色濃重,大人路上小心。”他從福生手裡接過一提燈籠,奉到季鴻手上,“自古是君無戲言。大人此次出了宮門,明日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可就再悔不得了。大人再想想?”
“我之所求,唯此而已。”季鴻麵上帶笑,“無憾。”
連枝拱了拱手,無意間轉頭朝宮外看了一眼,忽然一愣。他倏忽笑道:“看來季大人回府的路亮堂了。”
借著粼粼的宮燈,季鴻稍稍眯眼去看,也不禁訝異,一襲奶白色的小衫從遠遠的那邊踱來,走兩步頓一頓,又忽然邁開步子小跑,到了跟前猛地一腳紮住,緊張地上下張看,也不吱聲兒。
胳膊在,腿也在,什麼都不缺,餘錦年抓起他的袖子,手翻進去掀他的袖口。幾個小太監圍著、禁-衛看著,他也不怕,把季鴻兩隻袖都擼了,沒找見暗傷。他鬆口氣,眼睛一沉,視線隨之就模糊了。季鴻心憐又心疼,想抬手摸摸少年的臉,可餘錦年知道丟人,不肯仰起頭來,就瞪著眼睛假裝瞧季鴻胸-前官服上的繡紋。
“這是個什麼玩意兒啊,雞……”
連枝輕輕笑了一聲,張羅著看熱鬨的小太監們回宮,聽見季鴻溫柔耐心地說話:“這是孔雀。”
“哦……”連枝他們都走了,餘錦年才抽一抽鼻子,抬起眼來,貼在他身上,把臉埋在他掌心裡蹭。
守宮門的禁衛黑臉泛紅,牙花子發酸。
金幽汀的馬車軲轆轆地回了家,餘錦年半道上就困過去了,枕著季鴻的肩不聲不響。石星小聲與他講武德門的事,講餘錦年是怎麼跑到刑場的,又是怎麼直愣愣的非要來宮外等候,末了,石星唉一聲:“是嚇怕了。”
進了聽月居,季鴻將他放在床上,轉身要去打水,一直沉穩睡著的餘錦年突然驚醒,大叫一聲“阿鴻”,一下把他抓住,喘著氣驚慌失措地亂看,是做噩夢了。季鴻立即回來,坐在床邊上抱著他,拍一拍後背:“不怕,沒事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事了。”
餘錦年慢慢醒過來,清素的帳淡雅的香,是在自己家裡,沒有什麼淩遲的肉片,更沒有濺血的宮牆。他後怕良久,才慢慢放鬆下來,手腳並用地往季鴻懷裡糾纏,半晌才問:“你到底背著我乾什麼?”
季鴻吻著他的額頭,笑笑:“從今以後,我跟你姓了。”
“啊?”餘錦年發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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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批朱,有司落印,六部抄發,郎朗的二十四匹巨大紅箱敲開了金幽汀的大門。
餘錦年睡得朦朦朧朧爬起開門,赫赫然被滿目紅綢驚醒了,連枝言笑晏晏地捧著一道軟蠶黃絹,金軸兩端銀繡巨-龍怒濤翻飛,十幾個年輕小太監霍霍地跑進來推開大門,一個個麵帶喜色。
連枝彎腰,禮數足到:“小餘大人大喜,季大人大喜!”
餘錦年:“……”
季鴻豐神俊朗地走出來,不慌不忙,不驚不亂,遣派園子裡的小廝給小太監們拿賞錢。
想當日,擬旨的代筆郎中連夜聽差,儀禮司通宵達旦,相關司部旰食宵衣腳不沾地。男子和男子結親的禮到底該怎麼辦?不知道!隨便罷!去他娘的季叔鸞!欽天監一邊暗罵季鴻給他們找事,一邊還是要兢兢業業地推算吉時,然後上報給擬旨郎中。
年輕郎中焦頭爛額,寫壞了七八張禦絹,連內監在外頭等催,他搦著筆,一天一-夜才擠出個“奉”字。
郎中讀了二十年聖賢書,過五關斬六將。天賦英才,考上功名,為天子擬旨代筆,耀祖光宗。可千兒八百年也沒有哪個聖人教人寫這樣的婚書,有道是古往今來,男婚女嫁,陰陽調和,二氣交感,萬物乃生。季大人這是、這是悖陰陽,逆天道!代筆郎中思想守固,邊寫邊哭,連枝提心吊膽,怕他淚蛋子掉在聖旨上。
年輕郎中迂是迂了點兒,好在哭倒氣也沒耽誤施展文采。
耀目的聖旨抖開,書,良緣永結,白首成約。
又幾個小太監齊刷刷進來,其中一個捧著套嶄新官衣,墨綠色的大擺,繡五品白鷳,恭恭敬敬地奉到麵前。另兩個一邊一個抬著兩副大匾,一篆“妙手丹心”,一刻“寓醫於食”。餘錦年腦子裡一團漿糊,眼花繚亂,不知道該乾什麼,也不知道正在乾什麼,遲遲沒接。
連枝忍不住掩嘴笑,佯歎一聲:“看來我們小餘大人沒聽懂聖旨上的意思,咱瞧著,是高興傻了。”
小太監彎腰對著餘錦年笑,溫聲細語地解釋:“小餘大人,可不止給您賜婚,陛下感念您平疫有功,聽禦醫司也對您交口稱讚,還封您做醫學提舉哪!以後宮外常設廣濟提舉司,授受醫學,提校良醫。為百姓立命,擇濟眾生。小餘大人的一身醫術,可不能就此埋沒了呀!”
“餘提舉,還不起來謝恩呐!”
官辦廣濟醫學!餘錦年瞪大眼睛,差點跳起來。
連枝合攏聖旨,遞到餘錦年手上,斂了斂笑意:“這是季大人在英乾殿上跪來的,小餘大人好好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