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嘮嗑呢?最近又有什麼好玩的事了?”
眾人愣住,看見她的瞬間,後背生涼。
白玉蘿的手段,商會人人皆知。比起處事沉穩的章鴻澤,白玉蘿更像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再也沒有人敢將她當做一個十九歲的丫頭片子來看。
她一早就有準備,要和他們打一場硬仗。章鴻澤的葬禮剛結束,她就托人將張氏送到了香港,她一個人,單槍匹馬,無所畏懼,下起手來,也就格外狠。
她做事,拿得起槍,動得了刀,不講良心,不擇手段,信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們中大多數人都已經領教過她的手段。
如今在場的這三個人,全都是沒有家口絆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那種,是以並不特彆怕她。隻是在看見她的時候,總免不了想起那一場場腥風血雨。
白玉蘿往前來,有人下意識站起來騰出位置,擺出笑臉喊了句:“少夫人好。”
白玉蘿扭著腰肢坐下,細軟的雙臂往旁撐開,落在沙發上,雙腿疊起,抬了抬下巴,“你們都出去,我有事要和小叔公談。”
章辜民揮揮手。
屋內就剩他們兩人。
白玉蘿打量四周,笑道:“小叔公,你這屋,潮得都快發黴了,要不要我另外給你騰塊地?”
章辜民夾著雪茄,“騰哪?騰你那塊地?”
白玉蘿起身,她身形瘦的很,柳條似的一個人,掐腰流線旗袍,豐胸肥臀,往前踢了踢,擦著他的西褲腳而過。
章辜民仰起臉,望見她無情的一雙眼,寫儘人間冷酷。
她做事風風火火,身上卻沒有一點熱鬨勁,清冷得很,不帶任何情緒,連笑都像是裝出來的。
章辜民忽地問了句:“你是誰?”
她笑道:“你說我是誰?”
章辜民沒有心情再抽煙,斂起神色,“我縱橫江湖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能混得像你這樣如魚得水。玉蘿,你給句實在話,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她沒有移開視線,目光炯炯,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小叔公說笑了,哪裡有什麼高人。”
他笑了笑,“也是,你背後要有人,我早就揪出來了。”
她問:“小叔公,後悔嗎?”
他知道她問什麼,問他後不後悔當初欺負她們婆媳倆,又或是後不後悔同她作對,她現在占儘便宜,連想要看他笑話,都不帶遮掩的。
雪茄燃到手指縫,章辜民眼角一眯,聲音低沉:“怎麼能不後悔,當初我陪著大哥大嫂送你上那艘前往美國的輪船,哪裡料得到三年後回來的,不是淑女,而是毒婦。”
白玉蘿笑著,彎腰從他手邊拿起雪茄盒,熟練利落地點燃一根,抽一口,皺起細眉,唇邊笑意未減:“你這煙,和你人一樣,都不討喜。”
章辜民往前接過她手裡的雪茄,吹了吹煙灰,夾在指邊,嘖地一聲,“小姑娘家家的,就喜歡浪費東西。”他也懶得再和她打啞謎,問:“說吧,今兒個來我這,想乾什麼?”
她重新捏起他手裡她抽過的雪茄,塞到他嘴裡,“還能來乾什麼,當然是來看小叔公笑話的。”
唇邊的煙嘴有點潮,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往外吐,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我有什麼笑話好讓你瞧的。”
白玉蘿往外走,“關海口那批貨,我收下了。小叔公下次找人運貨時,記得往羨城外找,否則你那船還沒揚帆,就已經入了我的庫房。”
章辜民臉色一變。
往外探,門簾一晃一晃的,照著她拉長的倩影,高跟鞋的聲音咚咚作響,人已經走遠。
章辜民坐回沙發,太陽穴突突地疼,嘴裡的雪茄卻還是沒有丟掉。
猛地又吸好幾口,沿著煙嘴,一遍一遍,一根雪茄抽到底,手指夾不住,最後才扔掉。
他氣悶至極,三十好幾的男人,在屋裡團團轉,陰毒狠辣的手段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最後罵了句:“操他娘的。”
夜晚章辜民去了趟書寓,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他在門外站了許久,最後進去挑了個雛。又瘦又白,彎彎燙發,穿一身旗袍,名字裡帶個玉。
在書寓完事出來後,章辜民恢複幾分冷靜,重新找人商量事,彆的話沒有,就隻撂下一句:“你們想個法子,怎樣的都行,反正得讓白玉蘿嘗點苦頭。”
章辜民撂下話的第三天,他自個登上往墨城的船,那日白玉蘿壓了他的貨,他不能再坐以待斃,得去找其他的路,至少得先將後麵那批還沒運出港的貨保住。
他一走,手底下的人心思活絡起來,沒個輕重,記著那日章辜民說過的“嘗點苦頭”,決定冒個險,趁章辜民不在,豁出去拚一把。
章辜民念著章家的家業遲遲不敢動手,但他們不一樣,他們隻為出口氣,他們誰都不甘心被個小丫頭騎到頭上,二十年的老功臣了,哪裡有給個毛丫頭打下手活的理?
幾個人一商量,就定下了驚心動魄的刺殺行動。
白玉蘿出行很是謹慎,保鏢傍身,從不輕易暴露行蹤,他們埋伏了一個月,終於找到了突破口。
白玉蘿身邊那個叫傅抱青的小夥子,就是他們的突破口。他們探過了,白玉蘿身邊都是高手,就隻這個傅抱青,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白玉蘿起先並不看重他,後來見他會法文,懂得與法國人交流,而且還懂文學,於是就常常將他帶在身邊。
說來也奇怪,這個看起來吊兒郎當的文弱小子,談起事來,卻很有一套,待人接客,像尊養高樓的富家少爺,勉強算得上是白玉蘿手底的一枚大將。
他們剛定完計劃,那邊就有人將話傳到白玉蘿耳邊。
有錢能使鬼推磨,白玉蘿最不在乎的,就是錢,花了大筆錢,獲得蜂擁而來的投誠人士,這樣子的買賣很劃算。
如今章家的勢力,大部分都已經被她捏在手裡,就隻剩下章辜民那一小塊未收複的地。章辜民手裡握著章家很多的商業機密,她謹慎,他更謹慎,鬨成現在這種僵局,誰都看誰不慣,偏偏又不能直接斃掉。
像莫總管這種小嘍囉,沒了也就沒了,但章辜民不一樣,他身份地位擺在那,她輕易不能動,就好比章辜民輕易不能動她一樣,就看誰熬到最後更有耐心了。
即使是前陣子她鬨得最凶的時候,章辜民也忍著沒有出手。現在正好,白送上門的機會,一個光明正大問罪的機會,足以讓她徹底壓倒他。
殺人是最簡單的手段。榨乾一個人的價值,才是她要的圓滿結果。
傅抱青從外麵回來,討好似地將剛簽下的文件遞給白玉蘿,往常白玉蘿都是拿了文件看兩眼,然後誇他一句,最多留他喝一杯茶,彆的再也沒有了。
今天不同,她親昵地喚他:“抱青,你坐過來。”
她拍拍身側的位置,傅抱青小心翼翼地坐下,餘光瞥見她秀白的側臉,大概是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雙眉蹙起,好像很為難的樣子。
傅抱青緊張地問一句:“少夫人?”
白玉蘿沒說話,挨得更近,他嗅到她身上的玫瑰香氣,是法國貨,他在商場裡挑過一瓶,托人悄悄放入禮物中,混著彆人送她的賀禮一起,送到了她跟前。
那麼多禮物,她偏偏揀了這瓶用。
傅抱青咽了咽,不敢嗅得太明顯,心裡喜滋滋的,透白的臉染上紅暈,輕聲說:“少夫人,你今天塗的香氣很好聞,是你用過的香水裡,最好聞的。”
白玉蘿伸出手腕,湊近聞了聞,“是嗎?這瓶外殼漂亮,我一眼瞧見它,看見瓶身上麵有個英文字母love,不像是印上去的,倒像是誰手寫的,還有一首英文情詩,是泰戈爾的,我念著念著,噴一下香氣,嗯,確實是愛的氣息,心裡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她將手腕遞到他鼻尖底下,“也不知道是誰送的,心意如此精致。”
傅抱青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是我送的”,話到嘴邊,忽地聽見她轉了語氣,聲音惆悵,問他:“欸,抱青,我待你好不好?”
傅抱青立刻點頭:“少夫人待我很好。”
她往後一仰,忽地和他拉開距離,靠在沙發上,胳膊肘倚在扶手上,單手撐著下巴,透出平日沒有的嬌憨與不舍:“你願不願意為我做件事?這事要用生命去搭,我怕你受傷。”
傅抱青立馬貼上前,小奶貓般的神情,沒有任何猶豫,“我願意。”
她伸出手來,大概是要碰碰他,他一顆心提在嗓子眼,僵硬著不敢動,怕他一動,她的手就不會落下。
等了許久,最終等到她的觸碰,她垂下手,挨著他的手背輕輕拍了拍,“罷了,還是我與你一起做。”
傅抱青一張臉紅透,喘不過氣來。
她說一句“一起做”,他腦海閃現無數件事,連上刀山下火海都是好事。
她最終也沒有告訴他到底要讓他做什麼,隻說讓他像平時一樣,該乾什麼乾什麼,該去哪就去哪。
她不說,他心裡焦急,一直在等,等著她和一起去做這件神秘的事。如果讓他搭命,他希望能早點搭,好歹在她麵前表現一番,讓她知道,他靠得住。
這天傅抱青照常從銀行對完賬回來,司機已經在街角等他。
白玉蘿待他的好,不是嘴頭上說說而已。
她向來賞罰分明,有功勞的人,她從不虧待。他已經從當初章家那個打雜的小仆人,榮升為她跟前的得力助手之一。他唯一苦惱的,就是不能再以仆人的身份住在章家,而是另外搬出去住。
好在那棟小洋房是她親自挑的,他住進去,心裡暖洋洋的。
從她獎賞他支票那天前,他就將所有的錢都存了下來。他每天都跑去百貨樓看新到的洋貨,那天看到一套鑽石首飾,貴得出奇,比他賬戶的總數都多。
他存錢,就是為了買這套首飾。
今天,他終於存到足以買首飾的錢了。他打算在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這一次,光明正大,一定要當麵告訴她,禮物是他送的。
傅抱青上了車,同司機道:“仍然去百貨大樓。”
司機踩了油門,車緩緩往前。
他想著那套首飾就想到了她,嘴裡呢喃:“欸,你說少夫人以後還會再嫁嗎?”
司機沒理他。
平時他們這些人湊在一起說話,偶爾也會說這些事,司機和他是熟人,他並沒有太過忌諱在外人麵前提到白玉蘿。
傅抱青:“聽說章少爺十六歲就失蹤了,按理講,少夫人應該對他沒什麼感情。”
他還想說什麼,忽地小巷子裡開出兩輛車,將他們的車撞停。
幾個凶神惡煞的人作勢就要來車裡逮人,開了槍,將玻璃打碎,傅抱青嚇呆了眼,回過神,電光火石間,朝司機喊:“老趙,你快跑,彆管我,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司機不慌不忙回過頭,軟呢帽下,露出張精致的臉蛋,柳葉眉丹鳳眼,神情慵懶,手裡拿把槍,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往外開槍。
“抱青,你好像特彆關心我嫁不嫁人的事。”
傅抱青嚇一大跳,整個人都僵住了,嘴巴張開,說不出話來。
天呐,她怎麼會在這!
這時候想起她上次提過的事,忽地明白過來,原來她說過一起做的事,就是今天這件事!
她早知道有人會埋伏他。
傅抱青什麼都來不及想,他平時最怕槍戰的一個人,聽見彆人開槍都會嚇得哇哇叫,隻知道往李大身後躲,現在卻什麼都不怕了,反應迅速,從靠椅下拿出槍,神情認真嚴肅地衝她說:“我來保護你。”
她笑了笑,吐出兩個字:“不用。”
傅抱青心頭一寒,比剛才突然遇到埋伏還要涼上十倍。他嘴裡嘟嚷,“不,我就要保護你。”
他腦海裡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生死與共,他心裡頭生出種詭異的歡喜,回過神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傅抱青擦擦鼻子,大義凜然,再一次宣誓:“少夫人,我會用命保護你的!”
就在他以為今日是場生死之戰準備衝出去好好表現一番的時候,外麵的槍聲卻忽地停了下來。
白玉蘿脫下帽子,俯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臉:“小呆瓜,你看,都已經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