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吹寒雖然醒來,且暫無性命之虞,但人卻像是被抽走了魂兒,不說話,也對解彼安的關心不理不睬。
解彼安歎道:“他這個樣子,我怎麼敢讓蘭閣主知道。”
“他活著對銜月閣就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他還能康複嗎。”
“不好說。”範無懾搖搖頭,“經曆過心魘的大多心智受損,在無間地獄裡經受的是身心的雙重折磨,所以即便從那裡離開,多半也什麼都不記得了。”
“但是他是活人,並不是隻有一縷人魂的鬼,而且,他待得時間也不長。”比起地獄中動輒十年幾十年的刑期,區區幾日聽起來確實不算什麼。
“不管怎麼樣,我們幫不了他,要帶他去純陽教,他有純陽功法的底子,那裡又彙聚了修仙界最好的醫師,或許能救他。”
解彼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神情木然的蘭吹寒,心中窒悶不已。
“純陽教還在九州各地設有分舵,或許可以助我們找到許之南。”
“好。”解彼安點點頭,“我們啟程去純陽教。”
蘭吹寒的身體顯然受不了禦劍飛行,於是他們租了一輛馬車,山高路遠,必然要耽擱不少時間——
路上幾日,範無懾都沒有提起在無間地獄發生的事,這讓解彼安多少鬆了口氣,但還是有意無意地回避。他仍然不知道倆人該如何相處,他無法再像從前那般對範無懾橫眉冷對,從他親口叫出“小九”的那一刻起,從他強烈的想要“拯救”那一刻起,可也無法抹平過去的瘡痍。他真正想要的應該是遠離,徹徹底底的遠離,可如今倆人的命運又被綁在一起。
範無懾在馬車外透氣,解彼安就在車廂內喂蘭吹寒吃藥。蘭吹寒的身體在他們的調理下好了許多,但精神依舊沒有回複,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封閉在了這具軀殼裡,外界根本觸碰不到。
解彼安也照例與他說話,叫他的名字,試圖能引起他的一點注意,當然,還是一無所獲。
幾天後,他們抵達了荊州,照聞親自將他們迎進落金烏。
與無量派的蕭條無獨有偶,純陽教亦是呈現日漸衰弱的頹勢,再看看不知該何去何從、恐怕這輩子都不敢踏入中原的蒼羽門,昔日的三大門派皆是日薄西山,仙盟也早已名存實亡,修仙界到了這幅光景,比起百年前魔尊的時代還要慘淡,最可怕的是,災禍還沒有結束,這可能還不是最壞的結局。
照聞聽了蘭吹寒的情況,馬上派人去江南給銜月閣送信,同時召來純陽教的三名長老為蘭吹寒診治,這三名長老都是修仙界赫赫有名的神醫,由於修習純陽功法,他們不僅僅精通藥石針法,還能以純陽功法為人療傷去疾,兩相結合,什麼疑難雜症到他們手裡也至少可以緩解。
但聽完解彼安的描述,又仔細為蘭吹寒診了心脈、探了靈脈後,三位長老都陷入了沉默,不時地撫須搖頭,就是誰也不先開口說話。
一屋子人都等著他們。
最後,三位長老十分默契地一起聚到了角落裡,小聲商討起來。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三人才討論完。
陳長老拱了拱手:“便由我來說吧。”
“長老請。”
“此等病因,過於離奇,說實話,老夫幾人從未遇見過,不過這症狀,倒是與失魂症頗為相似。”
所謂失魂症,就是人在受到過度驚嚇或經曆大喜大悲時,魂魄離了殼,通常要找修士做法,將那一縷魂魄找回來,但若是離體時間太長,就算找回來,可能也要變成了傻子,民間得失魂症最多的情況,多與邪祟有關。
但是,對於一名修仙者,尤其是蘭吹寒這般已逾長老級修為的修士來說,除非遭遇什麼極端的情況或攻擊,不可能失魂,而蘭吹寒恰恰就經曆了聞所未聞之事——以活人之軀被打入無間地獄。
“失魂症。”解彼安沉重地說,“那他是真的失了魂嗎?”
“並沒有,他三魂六魄健在,肉身也無大礙,無間地獄的陰氣確實損害了他的身體,他又多日不吃不喝,才會變得這麼虛弱,但這些損傷都會痊愈,可是他的病症,是真的不好對付。”
“既然他並沒有失魂,那該怎麼辦?”
“我們推測……”陳長老輕撫長須,與其他兩位長老對視後,道,“那‘心魘之室’的名字取得貼切,我們推測,他是被魘住了。”
“作何講?”
“魘這個字,引申自噩夢,傳說中有種鬼叫魘鬼,專出現在人夢裡,趁睡魘人,令人‘氣不得伸’,比如很多人身在夢中,卻醒不過來,便是這魘鬼作祟。不過魘鬼通常很弱小,隻是吸人一點精氣,最終人在掙紮下還是會醒來。”
解彼安點點頭:“我知道魘鬼。”
“蘭公子並非有魘鬼附身,隻是他的症狀很像被魘住了,在心魘之室受的刑,讓他沉睡在最痛苦的記憶的噩夢裡,醒不過來。”
解彼安倒吸一口氣:“我明白了,長老的意思是,要想醒來,隻能靠他自己。”
陳長老點點頭:“人越是疲倦虛弱時,越容易被魘鬼附身,同樣的,蘭公子在無間地獄浸淫陰氣,身體虛弱,加之那刑又過於殘酷,所以他被魘住了。我們能幫他的,是為他調養肉身,讓他恢複體力,同時不停地喚他,與他說話,但真正要醒過來,還是要靠他自己的意誌。”
“他需要一些刺激。”範無懾抱臂依靠在門邊,他有意遠離所有人,因為他知道這幫人都害怕他的靠近,但他高大的身軀依然造成不可忽視的威壓,“光是說話不行,得說到點子上,他因什麼被魘住,就要拿那些記憶去刺激他。”
“這……”
範無懾冷道:“我受過心魘之刑,我說有用就有用。”
“是,應是如此。”陳長老忙點頭。
“可是我們要拿什麼刺激他。”解彼安皺眉道,“沒人知道他前世經曆了什麼,或許他的記憶在金篋玉策裡。”
“我知道一個名字。”
“什麼名字?”
“江取憐前世的名字。”範無懾輕覷了蘭吹寒一眼,“應該有用。”——
解彼安坐在金烏湖邊,麵衝波光粼粼的湖水,背靠一株千年香樟,低頭擦拭著自己的劍。
他閒暇時總愛擦劍,哪怕已經擦得光可鑒人,也還是會反反複複地擦。從前閒暇時愛種花,如今一園子蘭花,恐怕早已荒廢,唯有手中這把君蘭劍可以稍作慰藉。
巨大的香樟樹散發出陣陣辛辣的氣味,不住地撲入鼻息。他從前很討厭這味道,他自幼愛花,終日生活在清新沁雅的花香中,怎麼能忍受這樣古怪的味道,且樟木的氣味是有毒的,尋常百姓家防蟲也隻是取用一點,可不見誰把香樟木種在住的地方。
唯有純陽教,唯有落金烏。
但這種說法有失偏頗,並非是性情古板古怪的純陽教修士喜歡把香樟樹種在住的地方,而是這片土地本就有這一株千年古樹,同時,還有天下所有修士趨之若鶩的洞府,所以,純陽教先祖不得不在此定居,且一絲一毫也不敢壞此地的風水,這棵樹自然也就成了純陽教的聖物。
後來,純陽教修士發現這香樟樹的氣味雖然難聞,但卻十分提神醒腦,對修為有益。
解彼安因思緒紛亂,特意來到這樹下坐了一會兒,果然被熏得愈發清醒,得以梳理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所有事。
照聞告訴他,不僅僅是他們在尋找許之南的下落,酆都城一戰後,純陽教就發動了所有力量去尋許之南,為了拿回純陽教至寶金鏤玉衣,而有線報稱,許之南可能從未離開過蜀地,甚至在蜀山一帶出沒過。
依許之南當時的狀況,確實也跑不遠的樣子,所以他很可能真的沒走遠,自然也不可能不遠萬裡跑回赤帝城,畢竟蒼羽門也不會放過他。
他們打算等銜月閣主蘭自若趕來純陽教後,就啟程返回蜀地,在純陽教修士的配合下搜捕許之南。
從許之南手中搶金篋玉策,自然是比從江取憐手中搶生死簿要簡單得多。
待拿到其一,才能對付江取憐。
正思索著,一陣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他不用回頭,就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一雙腳停在了他身側,頭頂傳來一道動人的嗓音:“大哥,你在想什麼。”那聲音明明是低沉的、甚至帶一點沙啞的,肅殺之時能聽得人毛骨悚然,可僅是換了腔調,就有一種厚重的溫柔。
解彼安沒有回答,隻是把劍舉起來,做著重複了千百遍的動作——將白帕從底部一路抹到劍鋒。
“我猜猜。”範無懾在解彼安身邊坐了下來,“你在想蘭吹寒,在想許之南,在想崔府君和薄燭,在想江取憐。”
“嗯。”
“把蘭吹寒交給他爹,我們的任務也完成了,他變成這樣並非你的錯,不要再胡思亂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