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侯爺生了個好女兒。”皇帝幽幽道。
永昌侯忙道:“陛下謬讚, 小女頑劣,當不得如此誇獎。”
他拚命朝薑漫使眼色,希望她不要一點眼色都沒有。
幸好薑漫是有點眼色的。
她羞赫一笑, 屈膝行了一禮:“謝陛下誇獎。”
“哦?你怎知朕在誇你。”他斜倚在龍椅上, 一雙狹長的眼睛斜斜落在薑漫身上,帶著涼意, 有些漫不經心。
那雙修長的手敲打著幾案上竹冊, 發出“篤”“篤”“篤”的聲音。
像是敲在人心上。
殿中諸人都不知道皇帝何意, 心全都懸了起來。
薑漫隻得硬著頭皮道:“臣女愚鈍,陛下恕罪。”
殿外打板子的聲音仍然未停,合著此時殿內一片寂靜, 壓得人喘不上氣。
“永昌侯, 二姑娘該有十三了吧?”皇帝好似不經意地問。
薑卓然躬身道:“回陛下,正是。”
“朕膝下皇子眾多, 薑二姑娘人才出眾, 將她許給三皇子,你意下如何?”皇帝問著薑卓然,目光閒散落在薑漫垂著的腦門上。
薑卓然一驚:“皇上, 這——”
薑漫比他還要吃驚。她急忙抬頭, 腦子裡迅速思考對策。狗皇帝瘋了,敢把她嫁人!
她視線跟皇帝視線對上,心裡一驚, 忙垂下去。
皇帝輕笑一聲:“薑二姑娘不願意?”
聽著怎麼有些愉悅。
薑漫心裡兵荒馬亂。皇帝的兒子再不好, 那也是皇子, 輪不到她嫌棄。這皇帝性子狹隘, 她若是嫌棄皇子, 萬一當即找個罪名把她發落了呢?
外麵打板子的聲音猶在耳邊, 她打了個哆嗦,忙跪下道:“回陛下,非臣女不願,隻是,隻是臣女長於鄉野,性粗野,不得體,三皇子品性高潔,博聞強識,臣女高攀不上。”
殿裡安安靜靜。皇帝視線落在她身上,不知在琢磨些什麼。
蕭隨替她捏了把汗。
薑卓然臉色鐵青。心中暗罵這蠢貨。多好的機會,被她搞砸了。
他剛丟了孟家,此時也顧不得跟蕭貴妃之間的舊仇,如果薑漫能搭上三皇子,他便可趁機打入三皇子一派,犧牲一個薑漫沒有什麼。
可看看她都說了什麼。
蠢到家了。
他笑著打圓場:“皇上,臣這女兒自幼走散,性情天真,家中正在教她規矩,崇文館夫子亦誇她有狀元之才,臣日後定嚴加管教,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眉宇不耐,身上那股陰鬱暴躁似乎散了些許,他斜臥在龍椅上,目光轉向陳公公:“去瞧瞧,人死了沒。”
陳公公慈眉善目領命下去了。
皇帝目光似乎又看了她一眼。薑漫打了個寒顫,她一刻鐘也不想在這裡呆,這種隨時會丟了小命的感覺太糟糕了。
“回陛下,人還活著。”陳公公小步進來,站在殿中道。
薑卓然身體一僵,忍住了扭頭的本能。
皇帝嘖了一聲,眼中不耐一閃而過。
薑卓然心中埋下一絲絲恨意。他從小捧在掌心的阿柔,皇帝竟然打算要了她的命。他隻是養一個喜歡的女兒,皇帝何至於要趕儘殺絕。
他想起薑府幾世替皇帝效命,他的祖父、父親,均為皇帝馬革裹屍,戰死疆場。
他這一生替皇帝辦過無數事,拋頭顱灑熱血,難道連心愛的女兒都不能保住嗎?
阿柔就算有錯,她也是侯府小姐。不該死在庭杖之下!
他的拳頭緊緊握在袖中,眼睛裡冷意一閃而過。
皇帝沉吟著:“不是還有一件案子?”
此話一出,蕭隨一愣,立即上前,道:“回陛下。於氏自殺於牢獄之中一案,目前尚無證據表明死於謀殺。”
他在府衙審問薑柔,可以算是例行詢問,刑部辦案流程亦是如此。
如今當著皇帝的麵,當然不能誇大事實。
這件案子的事實,——那便是於氏乃是自殺的。
“自殺?”皇帝挑了挑眉,“薑柔確實沒有殺人了?”
“是。”蕭隨硬著頭皮道。他怎麼覺得,皇帝有些意猶未儘呢。
怎麼著,難道皇帝還想打板子?他將這種不靠譜的念頭甩出去。
皇帝老謀深算,方才借著薑柔打掉了孟家,給薑卓然一個狠狠的下馬威。誰知道這次他是不是要借題發揮,找他蕭家的麻煩。
蕭家!
他猛地反應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皇帝以手支額,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表情,語氣幽幽道:“堂堂刑部大牢,連一個手無寸鐵的犯人都看不住,你可知罪?”
蕭隨猛地跪下:“臣失職,請陛下治罪。”
他心裡苦笑,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皇帝好厲害的手段!一箭三雕。
“唔,念在你年紀輕輕,初入官場,就罰你——”
薑卓然心提了起來,凝神靜聽。不知道皇帝會如何罰蕭家。
會將蕭老太爺撤下去嗎?不,蕭老太爺根基深厚,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帝不會這麼蠢。
那麼,就是蕭隨父親了。刑部尚書的位子看來要空出來。蕭氏盤踞刑部久矣,刑部這一支若是拔出,他該想辦法安插自己的人進去。如此一來,倒是可以抵消孟家的損失。
他心裡打著算盤。
蕭隨心裡苦笑不已。有薑府前車之鑒,他心中不抱什麼期望。隻希望回家去老頭子彆打死他就行。
他奶奶的,這官太難當了。回去他便扔了烏紗帽種白薯去。
薑漫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她倒是垂著腦袋不敢稍有動作。蕭隨的罪倒不至於有殺身之禍。他們蕭家確實鮮花著錦,太過盛了,他這次貶一貶未必不是好事。
不過她還是不免擔心,也豎起耳朵仔細聽皇帝的話。
“回去告訴蕭太傅,罰你一年閉門不出,勤思苦讀。”皇帝幽幽道。
“聽聞蕭府藏書三萬卷,何時讀完,便何時解禁。”
蕭隨一聽,整個人都傻了。
他搖搖欲墜,看上去打擊得不輕,跪下謝恩事時,內心全然崩潰。
他想求皇帝,要不,換他爹回家去讀書吧。
三萬卷書,比要他的命還嚴重。
薑漫鬆了口氣。心裡又奇怪皇帝是何意。
說他要削弱蕭府權勢,本該拿蕭隨他爹或蕭老太爺開刀。他們才是蕭府中流砥柱,他們倒了,蕭氏才會慢慢土崩瓦解。
可皇帝卻隻是輕拿輕放。蕭隨一年閉門不出,對蕭府影響並不大。
說他不欲對蕭氏下手,這蕭隨入刑部,明顯是蕭氏有意為其鋪路。幾年下來,蕭隨成長起來,蕭氏根係便會再壯大一些。
蕭隨是子孫中最受老太爺器重的。拿他開刀,也就是對蕭府的警告了。
突然,她眼睛微微睜大。
對,她怎麼沒有想到,蕭府根係龐大,牽一發而動全身,此時皇帝勢弱,剛動了蠢蠢欲動的永昌侯府,若是再拿蕭府開刀,難免逼得這兩方聯手。
若隻是不痛不癢警告一番,蕭氏便以為皇帝不會對他們動手,朝政自然是安穩的。
再者,薑卓然那邊,看到皇帝如此偏頗,心中定然對蕭氏不滿。
皇帝心機可真深!薑漫出了一身冷汗。
薑卓然確實有些不可置信。皇帝拔了他一條臂膀,對蕭氏卻是輕拿輕放。
他心中不滿,卻不敢言。隻狠狠將這一筆在蕭氏賬上。
宮人打完了板子,聽陳公公吩咐將薑柔抬了進來。
薑漫垂眸掃了一眼。
覺得眼前這一幕莫名熟悉。上次,蕭貴妃宮中大宮女來侯府,對薑柔施刑,不也是打板子嗎?
看來這打板子,在宮裡很流行。
薑柔奄奄一息被人扔在地上,臉上全是汗水,這次是真的麵無人色,出氣少進氣多。
她眼睛虛弱地翕合,看見薑漫,氣得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一張嘴流出來的都是血。
“可知罪了?”皇帝冷冷道。
薑柔臉色煞白,顯然知道皇帝這裡她討不了一絲好處,忙翻身起來,忍著疼跪下:“謝……陛下,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了。”
她的頭發雜亂,顫顫巍巍跪著,抖得如同冷風裡瑟瑟發抖的葉子。
“替薑二姑娘磕頭賠罪吧。”皇帝大手一揮,毫不客氣道。
薑柔眼神一顫,眼淚流個不停,跪在薑柔麵前,頭狠狠磕下去,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求妹妹饒了我。”她哽咽道。每一下都磕得用力。
薑漫站著沒動。她算是知道了,這個皇帝每句話,每個眼神,每個吩咐,那必然是另有其意思在的。
皇帝叫薑柔給她磕,那她就受著。彆想著整什麼幺蛾子,沒得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折進去。
顯然,薑柔也領悟了在皇帝麵前活命的精髓。
磕得很賣力。
其他人在一旁聽著,心裡發寒起來。
薑卓然看著薑柔那般卑微地替薑漫磕頭,拳頭又捏緊了。
他清了清嗓子,提醒薑漫差不多得了。
薑漫沒理。笑話,皇帝讓磕的。她沒膽子喊停。
更何況薑卓然樂意坑她呢。
皇帝果然看得津津有味。身上那股陰鬱的威壓都散了些許。
陳公公老人家忙著替皇帝安排果盤,好讓他看戲看得更舒服些。
蕭隨看著這一幕,心裡有些奇怪。皇帝,是否對薑柔有些過於苛責了。
他想起後宮裡那個被剝奪皇姓的七皇子。聽聞血脈不純,皇帝視為汙點,恨不能毀屍滅跡。
大抵是真的非常厭惡混淆血脈之事。
薑柔每磕一下,便在心裡發誓一次,這裡這些人,每一個都欺她辱她,今日所受之辱,將來必要百倍還之!
她咬著牙,渾身疼得恨不能死去,但她不能死,她狠狠磕在薑漫麵前,忍著屈辱,痛哭流涕:“妹妹,你饒了我吧。”
“砰!”
“砰!”
“砰!”
……
一個有一個磕了下去。
薑卓然心疼不已。他上前道:“陛下,身世之事,乃於氏這毒婦故意為之,兩個小兒無辜,還請陛下饒她一命。”
皇帝閒閒道:“薑二姑娘,你意下如何?”
薑漫:總覺得皇帝不懷好意。
她麵上一片惶恐:“謹聽聖意。”
薑柔此時已經完全體力不支,昏死過去。
皇帝無趣地嘖了一聲,擺了擺手:“抬下去。”
陳公公命宮人將人抬走。
事情看來是暫時告一段落了。
薑卓然抹了把頭上的汗,等著皇帝離開。
皇帝平日裡最不喜歡承平殿,今日已經算是例外,呆了這麼久。
蕭隨倒是希望時間拉得長一些,想到回府關禁閉,他就覺得人生無望。
皇帝起身,衣擺摩擦的聲音傳來。
薑漫忍不住將視線往前,期待皇帝快點走。可算是熬出頭了。
官真不是人當的。那些大臣們淩晨站到太陽高升,虧得一把年紀也能站得下來。站就算了,還得提心吊膽,隨時防著掉腦袋。
這不是人乾的事。
陳公公扶著皇帝離開,忍不住笑眯眯看了眼薑漫。
她的腦袋圓圓的,垂下去盯著地麵,看起來很老實。兩個發髻上纏了粉色的花帶,盤在耳朵上方,耳垂上白玉墜子晃來晃去,說明她站得一點都不穩。偏生自己絲毫沒有發覺露了破綻。
活潑可愛,跟個小仙女似的。
皇帝察覺他的視線,陰鬱的眸子冷冷看著他。
陳公公笑容一僵,忙低下頭去,恭恭敬敬攙著皇帝。
腳步聲離開,薑漫肩膀一鬆,眼睛裡滿是後怕。
“陛下累了,侯爺,蕭大人,薑姑娘,請。”宮人道。
薑漫巴不得立即出宮。
她跟在蕭隨身後,腳步輕快
走得很快。
薑卓然去安排薑柔回府事宜,臨走前目光深深看了薑漫一眼。
“女兒先行告退。”薑漫對他道。
薑卓然拂袖離開。
“走吧。”蕭隨道。
薑漫鬆了口氣。
“怎麼,怕了?”蕭隨笑問。
“皇宮威嚴,哪有人不怕?”在宮裡,當然不能亂說話,薑漫跟他相視一笑。
隔著宮道,她看見皇帝步攆華蓋朝著內宮而去,那邊是皇帝寢殿所在。
薑漫收回視線,對麵一行人引起她的注意。
為首的宮女梳著高髻,一雙美目,巧笑倩兮,不是上次來侯府行刑的蕭貴妃身邊宮女又是誰?
雙方打了個照麵,那宮女停下來向他們行禮:“見過蕭大人。貴妃娘娘正想念大人呢。”
她看了眼薑漫,似是不識,蕭隨替她解了圍:“薑二姑娘。”
宮女一笑:“見過薑二姑娘。”
薑漫沒有在她身後看到那個打板子的健壯宮女,又見她這麼快便不記得自己,有些奇怪,隻問道:“姑娘這般快便不記得我了麼?上次姑娘領娘娘之命來薑府行刑,我們有過一麵之緣。”
宮女迷惑地看著她:“姑娘說奴婢去宮外?許是記錯了?奴婢不得擅自出宮的,未曾離開娘娘一步。”
薑漫一怔:“你身邊可有一健壯的宮女,約蕭大人這般高,身材亦如他這般健碩。”
那宮女撲哧一笑:“薑姑娘莫要打趣奴婢了。宮裡怎會有如此高的宮女,不會的。”
蕭隨也笑了:“薑二,你傻了吧,宮裡篩選宮女,不要說我這般高,便是稍微高挑一些,胖一些,也無法入選。你當內侍省那些人是瞎的不成,放個這般高壯的宮女進來,等著吃主子罰啊。”
薑漫心中驚駭不已。
她又逗著這宮女說了幾句話。宮女笑起來很甜,和和氣氣,再好不過的脾氣。跟那晚之人簡直判若兩人。
她到現在都記著那晚的宮女脾氣暴躁易怒,沒有絲毫耐心。
活見鬼了不成?
她神不守舍想著這件事,一路上全靠蕭隨領路,不然非走到湖裡去不可。
“我說薑二,今日你走了狗屎運,非但沒吃掛落,還白撿了現成便宜。哪像小爺,這回回去,不但要被老頭子揍死,還得一年閉門不出,這跟要我的命有何兩樣?”
“我這般慘了,你還給我擺臉色,你就不能笑一笑麼?小爺我好生傷心難過。”
薑漫幽幽道:“蕭兄,我活見鬼了。”
“少糊弄本少爺。”蕭隨笑嘻嘻湊到她跟前,“我想到一計。既然陛下不許我出門,你來看我可好。”
薑漫:“沒糊弄你,我真活見鬼了。”
蕭隨仔細看了看她的神色,認真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薑漫心裡糾結了一番,覺得此乃永昌侯府之事,蕭隨到底是蕭氏之人,蕭貴妃又是他姑姑。
此事不宜問他。
她隻得道:“騙你的。”
蕭隨:“你——”
他扇了扇扇子:“算你狠。”
“說吧,到底來不來看我?”他梗著脖子問,“不來看我咱們交情可就到儘頭了。我不會原諒你的!”
薑漫感激他幫忙,拍了拍他肩膀:“放心,會去的。我的事多謝蕭兄幫忙。”
“哼,這還差不多。那我等著。敢騙我你就失去我這個英俊瀟灑的朋友了。”
“不會的。”薑漫無奈。
兩人正說著,前方傳來一陣喧嘩。
“蕭隨,你這小兔崽子,給我站住!”一道聲音洪鐘一般響亮,轟隆隆朝這邊衝過來。
殺氣騰騰,新鮮熱乎。
蕭隨抹了把汗,訕笑兩聲:“薑兄,我家老頭子來抓人了,你掩護我啊!”他說著,躲到薑漫身後。
薑漫嘴角抽了抽:“你確定?”
蕭老太爺仙風道骨,氣度非凡,雖年過六甲,仍然麵色紅潤,手中拿著荊條,笑眯眯看著薑漫:“薑二姑娘,我家這不爭氣的小子闖了大禍,老夫前來拿人,讓姑娘見笑了。”
薑漫屈膝行了一禮:“見過蕭老。哪裡,蕭老請。”
她說著,讓到一邊。
蕭隨被她出賣得猝不及防,一雙桃花眼可憐又無助。
薑漫滿臉冷漠無情。
老太爺哼笑一聲:“給我抓住。”
家仆們暗道一聲得罪,便將蕭隨摁住了。
老太爺抽了他一荊條:“出息了?闖禍闖到聖上麵前?老頭子我三日不揍你,你便要上天是不是?”
蕭隨連蹦帶跳,回過頭瞪薑漫:“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