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六年春。
大街牆角散落著燃儘的紅衣炮仗,烏瓦縫隙夾著幾片未融的雪, 喜慶洋洋的年節氣氛還未從汴京散去。
“駕--”百姓三三兩兩在街邊嘮著家常, 主道上打馬衝來一名身穿赭紅官服的男人。
穿得圓滾滾的總角小孩嬉笑著追在馬後, 傳信官邊騎邊往後拋喜糖, 等臨近東城官邸時,他揚出一麵大紅色的旗幟,嘴裡大喊道:“太後有旨,禮部尚書元永清之子,性行溫良, 勤勉柔順, 雍和粹純,敦睦嘉仁, 特納為妃。”
他一道反複喊過去, 路過的官宅門房紛紛跑回頭通知自家主人,一刻後,傳信官到達元府門口, 手持令牌正欲喚人, 忽瞥見附近的白牆上有一團紅影。
是一名身著紅色騎裝的少年郎。
他身側探出一枝出牆來的紅梅,花瓣嬌嫩, 烏枝如畫,可顏姿竟比不過騎在牆上的少年。
似是聽到傳信官遠遠的喜報, 他遠遠朝他看來, 圓溜溜的黑眸如潭清澈, 烏睫如羽, 如貓兒的嘴唇比梅花還紅,初一望去,似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妙絕人物。
傳信官一愣,霎時忘了此行的目的。
遙遙聽了報信的門房此刻回到門前,甫一推門,便見到傻在原地的傳信官。
他駝著背喜滋滋迎上去,諂媚道:“大人,勞煩您傳信,我家老爺夫人還在整理容儀,稍後就會過來接旨,你看看……”他正想遞過夫人剛剛賜下的打賞,卻見傳信官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側牆那邊,他順著看去,發現是少年,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吼道:“來人啊,大公子又逃府了!”
傳信官這才回過神來,沒想到院牆上的少年正是他手上這卷懿旨的主角,正猶豫要不要追過去把人攔下,那頭聽到門房示警的騎裝少年已經借著出牆的梅樹默默滑了回去。
門房也沒想到性格一貫叛逆的大公子竟然如此乖覺,嗓子裡喊人的話戛然而止,神情有些訕訕。
傳信官見了如此反轉,臉上不禁露出些笑意,他心想宮裡若是多了這麼一位主子,應該會熱鬨有趣不少。
正如此想著,換上正裝整理好容儀的禮部尚書元永清並著夫人和一兒一女匆匆趕來,對傳信官拜了個禮,“勞煩大人久等,元某率內人與犬子犬女接旨。”
傳信官惦記著剛才在院牆上瞥見的紅衣少年,多問了一句:“元大人隻有一子一女?”
元永清一頓,汗著臉道:“大兒頑皮,此時不知去了何處。”
傳信官思及宮內某位主子的指令,道:“煩請元大人找下大公子,在下這手中的懿旨正與他有關。”
旁邊身著盛裝的元夫人走上前來,笑盈盈道:“遠遠便聽著大人宣納妃選召懿旨,怎會與映兒有關?”
傳信官事先了解過元家糾葛,因此對麵前這位皮笑肉不笑的繼室夫人並無好感,隻低頭遙遙朝宮廷方向並了一禮,道:“太後感念陛下在宮中寂寞,又聞元大人家風修潔,教子有方,便特意選元家子入宮為妃。”
元夫人咬緊後槽牙,掛著笑拽過自己豆蔻枝頭的女兒,道:“大人確定不是小女?”
瞧見元家女蹙眉故作柔憐的模樣,傳信官麵色一冷,道:“在下傳達聖意六年有餘,如此關鍵的旨意自然不會傳錯。”
元永清混跡官場幾十年,察言觀色的本領弱不到哪去,他走上前攔下上不得台麵的繼室和女兒,歉笑道:“冒犯大人,賤內也是關心犬子,故才有這一問。”說完,他又轉頭吩咐下人,“趕緊叫大公子過來接旨。”
下人連忙應了,結果轉頭還沒跑出十米,便看見一個烏發紅衣的神氣少年邁步走來。
“大公子。”
下人喊了一聲,把眾人的目光瞬間引去。
元永清見著自己難得見上一麵的大兒子,臉上也沒什麼好神色,“還磨蹭些什麼,速速過來接旨。”
元映沒回話,烏溜溜的眼睛在眾人身上瞟過,最後落在剛才在院牆上見過一麵的傳信官身上。
“是我們府上的誰做了妃子?”少年的聲音天然清脆。
傳信官彎下腰,本想對這未來的主子恭敬回話,旁邊被忽略已久的元家二兒先他一步不甘地插嘴嘲諷道:“你回來不就為了聽納自己為妃的懿旨嗎?還在這裝模作樣。”
傳信官按下嘴角的抽搐,無語道:“二公子慎言。”
元映心裡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對弟弟的嘲諷也不在意,隻是好奇地問:“需要如何接旨?”
他雖然知道這個世界的常識,但還未自己體驗過。
傳信官見他如此落落大方,心裡的好感又上一層,他清清嗓子,在眾人麵前展開懿旨,元永清連忙帶領家人低頭跪下,元映左瞧右瞧,對上傳信官溫和的視線,得到對方示意照樣下跪的眼神,這才有些彆扭地跟著行禮,隻是頭還仰了些許,偷瞧傳信官宣懿旨的樣子。
傳信官對他不甚恭敬的模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肅然道:“太後有旨,禮部尚書元永清之子,性行溫良,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敦睦嘉仁,特納為妃。”
元家二公子聽得忿忿,心想天天鬨著出去騎馬、舞刀弄槍的大哥哪點性行溫良、雍和純粹,明明半點都比不上他親姐。
傳信官誦讀完,將懿旨遞到元映手裡,同時在他耳邊輕聲道:“選大公子入宮,其實是陛下的旨意。”
元映眨眨眼,知道他的暗示,並未多說什麼。
傳信官站直身,向元永清道:“勞煩元大人好好準備一番,太後說十日後便迎大公子入宮。”
“這麼急?”元永清皺眉,回頭看了眼站在自己身旁雪膚烏發的大兒子,突然發覺他長得與過世的發妻竟有七八分像,他心底升起些許悵惘,原本這偌大家業便是為這長子掙來,如今他要入宮為妃……
在他身旁的元夫人似是也想通某些事,臉上的笑真切不少,邁出一步朝傳信官道:“必定好好準備,十日後讓映兒風風光光出嫁。”
傳信官無可無不可地應了,衝元映和元永清告了個禮,就轉身走了。
元映目送他走去,旁邊閒不得的元夫人走過來,拉起他的手,假意親熱道:“映兒放心,姨娘必定幫你把親事辦得妥帖風光,隻望你日後進宮發達了,彆忘提攜你弟弟妹妹。”
元映放下視線,對上神情有些忿忿的弟弟,還有矮他半頭的妹妹。
少女見他看來,便溫柔怯怯地湊了過來,軟聲道:“妹妹先祝哥哥進宮後能與陛下舉案齊眉,百年好合,日後哥哥若在宮裡待得寂寞了,也不妨宣母親和我進宮嘮嘮家常。”
元映盯著她領上那圈白絨絨的狐狸毛,幽幽道:“妹妹如此冷嗎,狐裘雖好,但畢竟是一條性命。”
少女一怔,沒想到他不僅不接話,還盯上自己的圍脖。
原本還沉浸在悵惘的元永清也看了過來,他注意到衣服單薄得過分的大兒子,又瞥見身著塞滿棉花繡著錦緞華服的二兒和披著狐裘的女兒,眉頭皺緊起來,“你那些厚衣服放哪去了,這麼冷的天也不像你弟弟妹妹穿厚點,這幾日若病著怎辦?”
元映抬頭看了他這個世界的親爹一眼,沒有回話,另一邊心虛的元夫人連忙湊了過來,“肯定是映兒自己忘咯,姨娘不是幫你找裁縫做了好幾套冬衣放櫃子裡嗎?怎也不見你穿。”
元永清又記起前陣子過年躲在角落的大兒子,那時他身上似乎穿的也不是新衣,他往日在家宅之事上麻木的神經突然清醒,正聲道:“映兒,有新衣嗎?”
元映沒說話,心想劇情裡才不會提他這個小配角有沒有冬衣穿的事。
元永清見他一副出奇沉默的樣子,心裡的猜想漸漸成真,他冷冷看了自己的繼室一眼,然後自顧自往大兒子房裡走去。
元夫人心裡咯噔一下,沒料到平日不屑爭這些的元映竟然在相公麵前默認了自己對他的無視,她蹬了蹬腳,連忙跟上元永清,心裡開始盤算等會兒的說辭。
新冬衣自然是沒有的,可這責任絕不能讓她擔。
元映沒有跟過去,他看了眼自己身上這副裝束,轉頭出了大門。
這次門房沒敢攔他,隻是用目光送他出去,然後扭頭跑去送訊。
元府外隔了幾條街的地方,一名舉止從容、氣質溫潤的藍衣青年正站在磚紅坊牆下,他手裡牽著兩匹大馬的韁繩,明明是在等人,可神色沒有絲毫不耐,他見著一個紅衣人影遠遠走來,麵上多了幾分笑,走近些調侃道:“你再不來,我可得像尾生一樣抱柱而死了。”
元映明白他在講哪個典故,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家中突然有事,讓你久等了。”
季庭風怪多看他幾眼,道:“往日讓我等上一個時辰的時候也不見你客氣,怎麼今天倒是生分些。”他又想起剛才聽人說有傳信官往元家那邊走,多問了句:“是突然接了聖旨?宮中給伯父新下了事務?”
元映偷摸觀察他的表情,道:“是太後讓我入宮為妃的懿旨。”
季庭風怔在原地,如遭雷擊,嘴裡喃喃道:“怎會讓你入宮為妃?不應是……不應是……”
我嗎?
季庭風後麵那句話隱沒於唇齒間,他壓住慌亂如麻的心緒,抬眼對上元映的視線,扯出一個奇怪的笑:“為兄……隻是有點驚訝,讓你見笑了。”
元映目光關切地盯著他,道:“為何聽了我成婚的消息,風哥這麼激動?”
季庭風知道自己太過失態,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假作平淡道:“隻是沒想到聖上會選擇納男妃罷了……”
說著,他又沒忍住好奇,還是道:“太後為何會選你入宮?”
他揪住那幾個字眼,心裡寬慰自己這次納妃是太後旨意。
可無論如何寬慰,他垂在身側的手仍止不住顫抖,不能理解為何等了這些日子,卻等來皇帝要納他好友為妃的旨意。
元映搖搖頭:“我也不知,也許與我父親背後的貴族勢力有關。”
“你不是還有個妹妹?”季庭風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太後會讓當今天子納男子為第一位妃,雖然大魏王朝風氣開放,可對傳宗接代還是十分看重。如果隻是看重元家的勢力,為什麼不選元家小女?
元映看出季庭風平靜表情下強壓的急迫,他想起劇情的描述,覺得還是得讓季庭風知道皇帝的真麵目,便直言道:“傳信官說,選我為妃是陛下的旨意。”
說著,他心裡想:可不就得是他嗎?宮裡那位巴不得是他,日後還得借著寵溺他擔心他孤獨的名頭,讓季庭風也能時時刻刻進宮。
可不知實情的季庭風並不知道,他喉頭微甜,慘笑道:“竟是如此……”
終究是他看錯人了,往日的花前月下、互訴衷情都不過是一場騙局。
他這副狼狽作態,和剛才那副溫潤如玉、風輕雲淡的模樣仿佛不是一個人。
元映看他這副慘兮兮的模樣,有些不忍,又不好多說什麼,有些事得靠他自己悟。因著無聊,他多看了眼旁邊打著響鼻的馬兒,抬手輕撫了下馬兒的鬃毛。
今天這一身騎裝,肯定是原本約好和季庭風出去騎馬玩兒的,隻是現在突遭打擊的主角受肯定沒有心情陪他騎馬溜達。
季庭風一慣心細,他注意到元映對馬兒的關注,強按下內心對某人婚事的苦澀,道:“走,上馬吧,咱們出城吹吹風,就當替你慶祝了!”
元映有些驚訝,沒想到剛受打擊的季庭風竟還有閒心陪他出去騎馬,他猶豫著多看了青年一眼,問:“真替我慶祝?”
季庭風明白自己剛才那副作態可能讓元映猜到什麼,他心思千回百轉,終究是咬著後槽牙、強顏歡笑道:“為何不慶祝?明照年方十六,就比我這個兄長先一步成親,是喜事!”
明照是這個世界裡元映的字,他還未行冠禮本不應定,但這字是親生母親逝世前為他擬的,所以交好的同輩往來他更願意用字稱呼自己。
元映見他這強顏歡笑的模樣,心裡也覺得難過,可他做不了寬慰他的事,在這個世界裡他所要擔任的角色就是皇帝的惡毒寵妃,這宮不想入也得入。
季庭風見他猶豫的樣子,便率先上了馬,揚起韁繩,正聲道:“看咱們誰先出城門!”
說完,他如風似的,轉眼就奔出十尺遠。
元映看青年隨風飄揚的衣袍,心歎一聲,揚起馬鞭加速跟上。
“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