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3211 字 7個月前

謝瓊琚免了她們請安,自己外出散心,未幾便也回來了。

原是坊間傳的更熱鬨。

集市去不得,宮宴她亦推辭不再參赴。

因為杜昭儀會說中山王肆意風流,乃少年事;卻對她說,身為人婦,要修德容言功。

至此,她鎖了院門,安靜沉默地避在四方天地裡養胎。

延興十一年二月,她在又一場被千夫所指的夢魘中驚醒,動了胎氣,早產生下一個女兒。

諸人多有失望,她卻很高興。

女兒,不必憂她會陷入世子爵位的爭奪,少了許多風險。

早春時節,院中枝頭還有未消的細雪,她凝神看了許久。

給孩子取小字,皚皚。

中山王倒也露了兩分喜色,大抵前頭幾位妃妾所生的都是兒子,讓他對女孩多出一點稀罕。

他甚至陪著過了洗三,辦了滿月酒。還翻書卷欲要給孩子賜名,翻了兩日沒有滿意的便擱在了一處,混忘了這事。

隻嗅過謝瓊琚泛著奶香的身子,讓乳母將孩子抱走,如此花樣百出地廝纏。

謝瓊琚受驚產子,身子恢複得不太好,卻也不敢違拗他。伏榻雲雨間,實在累了,她便合眼告訴自己忍一忍。

忍一忍,便過去了。

府中那樣多的女人,他左右瘋一陣歇一陣。

何況,他還養著她的孩子,她的家族亦同他綁在一起。

她是中山王妃,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沒什麼好抱怨。

隻是在哄女兒入睡的時候,在午夜夢醒的時候,她恍惚間又看見那人的模樣。

大雨傾盆,他在城郊十裡長亭等她。見到她從車駕下來,便撐傘上來迎她。她站在車前沒有挪動,舉起弓弩射傷了他,抽長劍挑斷他一條手筋。

雨水衝不儘他汩汩流出的鮮血。

他跌在她足畔,嗤笑道,“長意,原來你比我還狠。”

女兒一日日長開長大,承了她大半容貌,然細觀眉眼有兩分他的模樣,總也不是太明顯。不必太過憂心。

但謝瓊琚還是病了,魘症愈發嚴重,夜不能眠。曾經能執筆握劍的右手,亦時不時莫名地抽搐。

請了數回醫官,都診不出緣故。

延興十三年,她借養病為由,帶著兩歲的女兒搬到了城郊彆苑。

便是眼下這個地方。

這一年出了很多事,首先是四月裡杜昭儀父親杜太尉去世,母家式微,定陶王勢起,漸漸有壓倒中山王的趨勢;緊接著,五月裡中山王遇刺,長子薨逝;七月,中山王府屬臣被指控貪汙,證據確鑿,中山王禦下不嚴,由親王貶為郡王;隨後十月深秋,皚皚落水,不治而亡。

王府中請來道士做法驅邪。

遠在城郊的謝瓊琚還未從喪女之痛中回神,便已經被指為邪祟。

齊冶對她的折辱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幸虧,她還有個胞弟很是爭氣,這些年憑政績節節高升,能給她一點企望。那會她想再熬一熬,或許指著手足,還能有見天日的時候。

她的阿弟謝瓊瑛,小她兩歲,今歲及冠,是可以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少年長著一雙深窩眼,上瞼深凹,整體方長,望去整潔舒展,英氣逼人。愛穿玄色曲裾袍,大片濃鬱的黑,襯托的腰間玉革、腰下環佩通透溫潤。

如他這個人,縱是沉默,亦是溢彩流光。

謝瓊琚醒來後,在殿中作畫。

世家女六藝皆通,她尤擅繪畫,一手丹青絕技聞名天下。這會畫的便是她的阿弟,她擱下筆揉著手腕,靜看畫卷,眼尾慢慢紅了。

阿母早亡,阿翁公務纏身,阿弟是她一手帶大的。

“阿姊畫得愈發傳神了。”謝瓊瑛來了有一會了,看她畫得認真便不曾上前打擾,直到這會才上前,“這樣俊朗,阿弟都不好意思了。”

謝瓊琚鬆開自己手腕。

今個她穿了一身家常的月白交領窄袖深衣,腕間處袖沿收緊,遮去勒痕。烏雲半挽的雲髻裡埋了兩支半舊不新的綠鬆石鎏金雀簪,幽幽閃出一點光芒。為了襯氣色,她雖脂粉淡撲,但口脂還是用的先前瑰紅色的那一款。

謝瓊瑛的目光落在她的金雀簪上,那是他用自己第一份俸祿買來送給胞姐的禮物。

他白皙的麵龐染了兩分澀意,“阿姊清瘦了些,氣色倒還不錯。”

“有你在,阿姊多來是安心的。”謝瓊琚自己收拾筆墨,示意胞弟將畫晾起,“且還有你特意尋來的這些尚好朱砂和石青,供我消遣,日子也好打發。”

謝瓊瑛欣賞了一會阿姊給自己做的畫,眉眼皆是歡色,回神幫她一起整理。

“離遠些。”謝瓊琚蹙眉,“你肝腎有疾,碰不得朱砂。”

“不入口便成,阿姊也太小心了。”謝瓊瑛話這般說著,心中卻如同浸了蜜,再看侍者端來的晚膳,遂含笑扶過胞姐,對案跽坐。

他屏退侍者,道是容他姐弟二人安靜用膳,無需伺候。侍者領命退下。

謝瓊琚原是強撐的精神,這會神色已經有些怏怏,攏在袖中的右手又開始打顫,遂也由著胞弟給她斟酒布菜。

隻是酒過兩盞,謝瓊瑛給她舀湯時,麵色一陣發白,木勺落在盞中,濺出水花。

“阿弟——”謝瓊琚匆忙扶住他,“怎麼了?可要傳醫官?”

“無妨!”謝瓊瑛緩了瞬,“近來疲乏了些。”

謝瓊琚見他眼神尚且清亮,細看唇畔內側確實長了一個口瘡,遂喂了他一盞溫熱的梨水,歎道,“當年阿姊若是嫁給定陶王,如今也無需你這般拚命。”

“阿姊說的哪裡的話,彼時誰能曉得此時事。”謝瓊瑛晃了晃腦袋,隻覺湧上一陣惡心感,自個倒了盞茶壓了壓。

“膳畢,傳醫官好好瞧瞧,彆舊疾又發了。”謝瓊琚觀他神色,給他又續了一盞梨水。

謝瓊瑛仰頭灌下,連聲答應。雖身感不適,卻依舊如頑童開懷。

謝瓊琚溫柔地看著他。

好半晌,方慢慢收斂了笑意,眉宇裡多出幾分愁緒,持盞給他再添茶水,“你說彼時不知此時事,絕大多數人當是如此。可是我的阿弟,向來聰慧,當未卜先知。”

“阿姊謬讚……”謝瓊瑛本含笑進茶,話出一半轉口問,“阿姊這話何意?”

“話麵的意思。”謝瓊琚提了兩分力氣,伸出右手持箸給他夾菜,“今日中山王式微,定陶王勢起,阿弟難道不是早早便預測了嗎?”

謝瓊瑛蹙提眉不語。

謝瓊琚掃他一眼,低聲道,“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阿姊想著我們可要早做打算,投了定陶王?”

她覆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燭光裡投出大片陰影,“想來你會同意的。阿姊猜想你很早就是定陶王的人。否則前兩年,中山王府怎會頻頻出事?從長子到心腹屬臣,一個個被精準擊破!外敵再強,中山王府也是親王府邸,外祖杜氏幫襯,妻族謝氏鼎力,如此權勢……唯有出了內賊才能擊垮吧!”

謝瓊琚始終沒有抬頭,隻繼續簌簌低語。

“當年阿翁入殮日,那封揭發你姐夫的信,也是你的手筆,對不對?”

“你提出讓我嫁給中山王,自然有那麼一層明麵上的意思。但是更深的,當是因為中山王好控製。一介草包紈絝,縱是自個王妃被座下臣子糟蹋了,他也渾然不覺。”

話至此處,謝瓊琚終於抬起了頭,膝行至伏案掙紮、口吐鮮血的男人身側,將他麵龐捧起,素指抹過自己豔紅欲滴的唇瓣,喂入他口中,輕聲問,“口脂好吃嗎?”

“好吃的!”謝瓊琚幫他回答,“阿姊煆了你送來的朱砂,混在口脂裡。你既愛吃,來一回阿姊便喂你吃一回。日積月累總也夠了!”

她抹去他唇邊血跡,又喂他梨水,隻被他蓄力拂開,兩人各自跌在地上。

“口脂太慢,你來得卻越來越頻繁,阿姊實在受不住了。”謝瓊琚爬起來,爬到胞弟身邊,打顫的手拎起茶壺胡亂灌給他,“所以阿姊將攢下的朱砂直接兌在了這甘甜的茶水裡……”

“你……你何時發現的?”直到此刻,謝瓊瑛方攢出一句話來,奪過茶盞扔出去。

“半年多前吧,我有些想通了,為何這兩年來,床幃之間齊冶從不出聲,為何我喚殿下哀求他卻絲毫沒有反應,喚賀蘭澤時會被磋磨的更狠,唯有絕望中喊你就能喘口氣……”

“可是我想不通啊,我是你親姐,我們一母同胞,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至這一刻,隱忍許久的女人終於釋放出真實的情緒,揪起男人衣襟,厲聲質問。

“誰、誰道你我是親姐弟,阿母阿翁成婚日久無子,花十金將你買來做引子……如此而已。你壓根不是謝家人!”

“你當日為保謝氏闔族,拋棄賀蘭澤,二嫁中山王,不過、不過是一場笑話而已!”

“你、不、是、謝、家、人!”

“所以,我自然要得了你……所有占有過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他們都該死!”

謝瓊瑛亦吼出聲,見怔怔發愣的女人,隻慌忙倉皇爬向門口……

“你不是謝家人!”謝瓊琚的耳畔還回蕩著這句誅心又諷刺的話,一時失去思考的能力。幸得男人絆過的衣架倒下,將她從這又一重巨大的打擊中喚醒。

殿中這兩年被他換了奴仆,收走了全部鋒利器具,營造出齊冶軟禁她又恐她自儘的模樣。

尋不到殺人的工具。

原也無妨,她原就是計劃好的。

她奔上去用力拖回男人,奈何手足無力,拖了兩步扔開了他,隻將殿中燭台全部撞倒,地上燈油處處,星火點點,舔羅帳衣帛,延成火海……

他拚命掙紮,她瘋癲哭笑。

後書載:

延興十五年八月,長安西郊走水。

中山王妃謝氏與胞弟被困火中,救之不及,俱歿。中山王部認之乃定陶王所為,故破釜沉舟舉事發難,京中大亂。十月,中山王敗北,謝氏族沒。

然梁皇室自廢太子後,皇權不穩,民心不聚,天下苦梁帝父子久已。遂,四方諸侯群起,亂世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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