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是久彆重逢的話,但捏在下顎的五指分明鉚足了儘,欲要撕碎她。
他這樣恨她。
謝瓊琚被迫直視他,從他眼裡看見前塵歲月。
在中山王府的三年,她從孕期的驚夢到後來愈發嚴重的魘症,眼前偶爾會出現他的影子,耳畔縈繞著他的質問。
侍女竹青和蘭香雖不知全部內裡,但多少也能看明白一些事,便安慰她,“姑娘那樣近的距離,若真要郎君性命,怎會失了準頭,分明已是末路裡留他生機。傷他一條臂膀卻保了他性命。婢子們尚能想明白這處,郎君定也明白姑娘的不易。”
這話勸得妥帖合理,她該放下釋懷的。
但謝瓊琚愧疚的,並不在此。
根本的緣故,是她背棄了他。
*
十一年前,延興六年。
冀州袁氏闔族被滅。人死如燈枯,袁謝兩家早年定下的一樁兒女姻緣,本該隨之結束。彼時謝氏的家主謝嵐山雖感慨世交的故去,心裡卻鬆下一口氣。
他本也有些後悔這樁姻親。
卻不想,袁氏十六歲的嫡幼子袁泓被手下拚死相護,逃出冀州,投奔長安謝氏。
少年狼狽虛弱,脊骨卻挺得筆直,不卑不亢與謝嵐山奉上三樣東西。
一樣是證明自己身份的袁氏祖傳雌雄劍,一樣是當年雙方高堂定下的婚書,最後一樣是人,同謝嵐山照過麵的袁氏家主的心腹。
謝氏百年,信義當先。
如此信物當前,謝嵐山沒法棄諾悔婚。
隻好生安頓袁氏遺脈,答應待三年守孝期過,便幫他們成婚。
十二月,長安初雪,謝園紅梅綻放。
每年這個時候,謝瓊琚都會來此小住幾日,修剪梅枝,圍爐賞雪。
這日,她從汝南祖宅探親回來,徑直下榻在城郊這處謝氏私宅中。
亦是在此地遇見了賀蘭澤。
確切地說,是她的未婚夫君袁泓。
隔著皚皚細雪,她素手壓梅枝,問前方雪裡,何人闖她梅園。
少年撐著一把傘側過身來,“姑娘的梅園?你是……長意?”
竹骨傘微移,他抬起的雙眸清亮溫柔,蒼白麵龐上暈開一點緋色,低聲道,“在下袁家九郎,寄宿於此。”
長意,謝瓊琚的小字。
謝家女郎繞過墨枝紅花,原本乍聞外男喚她小字的惱意,在知曉其身份後,化作一方憐憫。隻同他持禮見過。
“在下不知,你在族中序齒。”話回得真誠,臉紅得也愈發明顯。
“妾排第五,你該喚……”少女一點隱藏的叛逆在這會露出來,“罷了,就叫長意吧。反正早晚都要被你叫的。”
延興六年的除夕,袁九郎在長安謝氏府邸同謝家族人一同守歲。之後,在謝瓊琚的目送下,獨自回謝園。
延興七年的除夕,守歲結束,他回謝園,上馬車時看見謝瓊琚已經在車廂內。姑娘眉眼柔媚又嬌俏,“我送你回去。”
等到了謝園,他又送她回來。
待再欲返回,天都亮了。
新的一年到來。
她說,“春祺夏安,秋綏冬寧。”
他說,“淺子深深,長樂未央。”
延興八年的除夕,謝瓊琚染恙,向阿翁告假不赴晚宴。
謝園中,雪花飄落梅花開。
少年提一盞燈,領姑娘走在梅園雪地裡。
“一會我就回去了,若是被阿翁知道……”
少年低笑,“他本就知道。”
“你說什麼?”
少年搖首,提燈細看她,“我說,雪好大,你的頭發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還不是因為你,不讓我撐傘。”
他道,“霜雪滿頭,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們本就要白頭到老的。明歲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這了,阿翁說把謝園給我們做新婚的府宅……”
明歲,延興九年。
謝瓊琚在滿心等待大婚的時候,先等來了一個秘密。
那是正月裡的一日,她被父親叫去書房密室,聽一則謝氏對天家皇室承下的責任。
這處的天家皇室要從先帝說起。
當年先帝膝下的昭文太子謀逆,被先帝廢棄誅殺。後來數年先帝回神,悟出乃奸臣挑撥,遂除奸佞,建思子台,以慰太子。念及昭文太子遺孤皇太孫流落在外,遂命暗子尋之,欲迎會宮中,承繼君位。
奈何天不遂人願,至先帝駕崩依舊了無音訊。連太孫母族賀蘭氏一脈亦徹底銷聲匿跡。如此皇位不得已方傳給了僅剩的子嗣會稽王,便是如今的天子。
隻是會稽王並不是理想的君主,故先帝臨終密召,要謝氏繼續尋找皇太孫。若會稽王尚可,則護太孫平安;否則便可迎立新君。
“一晃廢太子一案過去已近二十年,會稽王繼位亦近十年,雖說他算不上一個英明的君主,然膝下有不少成年皇子。若是皇太孫此時回來,皇位之爭,便不是單單看天子如何。畢竟相比侄子,自是兒子更親。”
“阿翁何意?是找到皇太孫了?”
“不是阿翁找到了。”謝嵐山道,“是他找回來了。”
謝瓊琚蹙眉不解。
謝嵐山望著眼前的女兒,歎了口氣,帶她走出密室。
謝瓊琚便看見,書房正座上,坐著她即將大婚的夫婿。
看見她阿翁恭敬向他行禮,“太孫殿下,臣已按您意思,同小女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