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8683 字 7個月前

謝嵐山從命退下,少年起身上前。

“隱姓埋名後,孤隨母姓賀蘭,單字澤。”這會,他回得實誠。

“臣女拜見殿下。”冒名而來,謊言開端,她自然生氣。

然卻又騰起兩分懼意,隻抬眸問道,“袁氏滅族,可是殿下的手筆?”

“昔年構陷父王的漏網之魚,孤不過正常報仇而已。”他回得雲淡風輕,“正好還與你謝氏有親,如此一舉兩得。”

“阿翁既受先帝托孤,自不會同袁氏同流合汙。”謝瓊琚急道,“而且阿翁早些年一直有要斷掉這門親事的念頭……”

“孤知曉你謝氏清白,占袁氏子身份是為迫你謝氏站隊。不曾想謝氏不僅清白,還受先帝托孤,早知如此……”他俯身扶起跪在地上的人,突然便止了話語。

屋中靜了一瞬。

謝瓊琚問,“早知如此,如何?”

他盯她半晌,避開她眼神,“早知如此,那重身份不占也罷。”

謝瓊琚頓了頓,突然覺得心中有一處空蕩蕩,眼尾驀然泛紅,隻撐著氣勢道,“殿下彼時權宜之計,在您的天下大業麵前,一樁婚姻自算不得什麼。縱是今日解除你我婚約,殿下亦安心,阿翁領謝氏闔族依舊效忠殿下,絕無二心。”

話聽到最後,賀蘭澤突然笑了起來,用指腹揉過她水霧氤氳的眼底,“你這是……在傷心?不生氣了?”

謝瓊琚怔了一瞬。

是啊,片刻前她明明還在因為他的欺騙而氣惱,覺得三年時光和情意不過是一場算計。卻在這刻聞他一句“那重身份不占也罷”,而心酸不已。

他後悔占了袁氏子的身份,難道不是後悔多出一樁本可以不存在的婚約,徒增麻煩嗎?

“早知如此,不占那重身份,孤一樣能娶你。”他走近她,聲音又低又柔,“我們一樣可以相愛。”

發乎情止乎禮,他們還不曾這般親近過。

十六歲的姑娘低著頭退開一步,“既然怎樣都是相愛的,你、今日何故讓阿翁與我說這些,說這樣大的事?”

她退,他便進。

讓他輕的不能再輕的話,一下便入她耳朵。

“孤想在成親之情結束謊言的開始。婚後新的人生,我們兩不相欺。”他扶起她麵龐,“是故,若你覺得是被孤算計而入情網,或是尚辨不清愛的是袁九郎還是賀蘭澤,八月的婚期也可取消。”

至此,他退開身,正色道,“孤初衷所要,是你謝家之威望,如今已多意料之外的忠誠。你這廂,便權由你做主。”

延興九年,謝袁兩族定下的婚約,八月初三如期舉行。

鴛鴦帳裡翻紅浪。

新人交頸而臥,呢喃私語。

“孤身份還不能現於人前,隻能以袁氏子身份娶你,委屈你了。”賀蘭澤難得少了素日的謀劃和從容,多出一點控製不住的緊張,身體和嗓音一樣發緊又打顫,粗重的氣息噴薄在妻子耳畔,“……但是我什麼都同你說了,再無騙你之事。你嫁了我,選了我,就再不許欺我,叛我,棄我。”

“妾嫁郎君,隻因你是你。往後餘生,丹心赤城,永不負郎君。”

……

“新婚許諾言猶在耳,可是十裡長亭……”賀蘭澤的話截斷謝瓊琚的回想。

“賀蘭公子欲要報複,悉聽尊便。”

“是要一條臂膀,還是算上利息要一條命,皆可。”

謝瓊琚話語落下,一道金色寒芒在兩人間亮起。賀蘭澤鬆開她下顎,瞥頭避過。四下裡暗衛紛紛現身。

“退下。”他回過神,是自己袖中刀被她搶了去。

素手奪刀,原還是他教她的防身招數。隻是該連著下一式,腕間轉刃。如此方能瞬間奪人性命,贏得自保。

顯然,她這會隻用了一招,便不是自衛。賀蘭澤下意識抬眸,一掌拍在她握刀的腕間。

金色短刀從她脖頸滑落,人和刀一起跌在地上。周遭都是積水淺坑,謝瓊琚一下濕了半邊身子,泥漿大半濺在賀蘭澤雲紋皂靴上。

謝瓊琚足趾蜷起,垂著眼瞼喘息,高大的人影在晃動的燭光裡覆下來。

“死是多麼容易的事。”賀蘭澤俯下身,伸手觸上她脖頸下湮出血跡的粗布麻衣。

比他想象的還單薄。一碰,竟是隔著布帛清楚感到細細的血流。

他捂在那處沒有挪開,隻回首看那處府邸,是一處深門大戶。

“是與人做了妾不得寵,還是賣身為婢配了家奴日子難過?勞你拋頭露麵外出勞作!”他轉過身來,染血的手撫過她眉眼。

謝瓊琚的喘息一陣急過一陣,她張了張唇口,卻不知要說什麼,唯有目光直直盯著那把短刀。

“莫想一了百了。”賀蘭澤看清她的眸光,撿起不遠處的短刀。刀刃兩麵泛光,現出二人輪廓。

他收刀入袖,還欲開口,忽見她發梢白了一方,很快鬢角也染上霜色。

他抬眸仰望蒼穹,陰霾的天空又開始落雪。

侍者上來給他打傘。

他看著二十四竹骨傘,低眉往她身處靠過去,侍者便將傘隨他移動,攏住兩人身形。

“左右到了這處,且不急。”他伸手拂去她鬢邊雪花,氣息在彼此尺寸間流轉,“你欠的債,我會慢慢要回來。”

謝瓊琚盯在短刀處的目光緩緩收回,濃密長睫忽顫,上頭的雪花化成一顆水珠滴落。

似是覺得無趣,賀蘭澤也不再多言,隻伸過臂膀一把將她摟起。

謝瓊琚浸在雪水中的一條腿凍得有些發麻,起身時整個人踉蹌了一下,被麵前人一條手臂穩穩箍住。

“七年,你弄成這副模樣!”光線微弱,賀蘭澤上下打量她,“悔嗎?”

“您說的妾都記下了,妾能走了嗎?”這晚,她終於又吐出一句話,卻沒有回他最後的問題。

賀蘭澤默了一瞬。

兀自解下大氅,拂帶係得繁瑣,他一隻手解了有一會才脫下披到她身上,還不忘替她攏了攏兩側風毛衣襟,“回吧,我們來日方長!”

謝瓊琚從他身前過,沒一步回首。

“主上,你受不得寒……”眼見雪越下越大,侍者忍不住上前提醒。

賀蘭澤收回落在對麵府門上的目光。

片刻,上了車駕。

他在車廂內飲一盞熱茶。

熱氣繚繞,模糊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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