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鞍袖章,玉堂金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華桀驁時。
之後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彌,謝瓊琚一箭隔開崔十一郎的冷箭,後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領,將他盯在古樹上。
上林苑東至藍田,北繞黃山,瀕渭水而東,泱泱三百裡,有千禽百獸,凶猛異常。
然謝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個晌午,直到往來俊傑看遍,她道是無妨無妨,妾與十一郎遊戲,自給他解綁;直到崔十一郎由咒罵改成哀求,最後掩了聲息,唇瓣裂開,衣衫濕透,她才慢裡斯條將他放下。
至此,長安城中,再無人敢冷眼待賀蘭澤。便是裝,也裝出十二分熱情。至此,賀蘭澤也沒法再用釣魚式的法子擇優劣汰。
幽幽夜色下,她還不能在此過夜的謝園內,霍律歎道, “五姑娘這廂自是為了主上,但是也誤了主上計劃,可要想一想兩全的法子?"
“兩全?你倒是貪心。”溫柔皮具下不苟言笑的少年,正烹煮一盞香茶, “左右已經有半數門閥官員被擇選出來,孤亦乏了,正好停下歇一陣。"
"歇……"伴在身側多年的心腹結舌,莫說他從未在主子口中聽到,更是旁人說來勸主子的,也儘數被堵了回去。
如此,才有這般少年郎,十五謀冀州立根本,十六入京畿選門閥,如今十八年紀,隱隱將先人大業完
成了一半。如此下去,二十弱冠時,占據這長安都城亦不是不可能的。
自然,這些年也是殫精竭慮。
這廂聞他一個“歇”字,當真詫異又驚喜。於是"延後時辰……"一話脫口半句,便未再說出。茶開入盞,賀蘭澤低眉輕嗅。
他自然也怕耽誤時候,想著一鼓作氣。畢竟重回長安,問鼎宮闕是母親多年的夙願,是自己身來背負的責任,是青州外祖一族的渴望,是兩城文武的前程與希冀。
但是這一刻,他想縱容自己一回,想稍稍歇一歇,想讓那個姑娘不要太過擔心。
年幼逃生,少年舔血,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冷硬心腸,無所畏懼。卻不想有一日,會害怕一個姑娘的眼淚。
謝家女郎在外頭肆意飛揚,為他撐足臉麵,不許任何人對他欺壓辱沒,回頭入了這園子,看他身上她並不知曉的他自己刻意討來的道道傷痕,作出的縷縷落寞神情,不由將他攬入懷中,說是有她在,不必怕。
她說得意氣磅礴,鐵骨錚錚,風雲為之變色。然後,淚珠子卻劈裡啪啦地掉,哭得惶惶不安。
他被她悶懷裡,有想笑又不敢,想哄又無從入手,最後接了她滾下的熱淚,指尖顫顫,送入自己酸澀又脹疼的眼眶中。
自他懂事,母親嚴苛教誨下,便不許他哭泣落淚,總要他昂首看這個世間。說這是他本該姿態,最初模樣。
然而,謝家姑娘卻捧著他麵頰與他說, "哭出來會舒服許多。"她一邊哄他哭,一邊給他擦眼淚。又蹙眉嘀咕, "就一滴?你看你眼睛紅成這樣,不難受嗎?"
他一把將她抱在桌案上,抓緊她五指攏在手中,低頭沉默吻她指骨。心中怯怯。
容我想一想,怎樣與你說。你彆生氣,更彆不要我。
後來他敞了心扉,得她始終如一的愛意。後來他也常笑,麵容越來越明亮。後來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主上愛敞亮有光的人。
後來……他們仿佛在命運的某個節點上交錯擦肩,交換了彼此。
賀蘭澤看榻上的小姑娘,已經睡熟,嘴角翹起細小的弧度,眉眼挽成月牙的形狀。
他給她掖好被角,又喜又怕的心中,在長久的凝視下,最後彙成成一腔痛意,滲透到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他想起片刻
前他踏入寢殿時孩子的情狀。
“我睡過時辰了……”她聲色低喃,還未愈合的手指攥著被褥。儘是小心和卑微,是她母親如今模樣。
殿外侍者來傳話,打斷他的思緒,道是前院議事堂中文武已經聚集,都在侯他主事。
司膳又攔了他一遭,道是還不曾用膳,切莫空腹傷身。
薛靈樞亦趁機攔下, “把藥也喝了,六齒花再過半月便開了,屆時將續你筋脈。”賀蘭澤點了點頭,聽話繞來偏廳用膳吃藥。
他將時間倒退回去,來回想。
是他的錯。
他撐著一張臉麵,懷著明明早已散儘的恨意,在識出她的第二日,去鋪子裡定製飾品刺激她,堵住了原本她或許願意開口的話
語。
她也確實開過口。
那個大雨磅礴的夜裡,她走投無路,分明和他說了,皚皚就是他們的孩子。是他,不肯認她。
所以後來種種,是堵著氣?
陰差陽錯,他又把她送去了上黨郡,交換他至親表妹。這回,估計她更氣了。
但是孩子在這,他認出來了,他會好好認錯。
她從來都是縱他寵他厚愛他的,不會舍得真的離開他……他想,他們還有很多好時光。
賀蘭澤一口接一口進著一盞小天酥,不知怎麼就嗆到了。
還嗆到有些厲害。
司膳跪首,連道可是味道不對?侍者上前,給他奉水更衣。
他緩神舒了口氣,擺擺手,示意司膳起身,吩咐再盛一盞便罷。更衣出來,隻靜心用下,再進湯藥。薛靈樞尤覺這一晌午麵前人都不對勁,直到這會見人將藥、食皆用下,再把脈搏,遂稍稍安心。
兩人一道出的屋。
外頭晴空萬裡,芳草萋萋,漫天雲霞倒映在他如水的眸光中,他似看見她的模樣。笑意更深了些。
她在上黨郡左右是姐弟團聚,總也是舒心的。
那是他嫡親的手足,他們自幼要好。在長安的那些年,她胞弟對她的看顧甚至比他父親還嚴。謝嵐山知曉他身份後,便也不敢阻攔她一次次前往謝園的探望,與他的相處。反而是謝瓊瑛,時不時踩點來接她,唯恐他讓她晚歸,壞了她名聲。
想起謝瓊瑛,賀蘭澤不由想霍律帶回的信息。卻也實在想不通為何他要騙他皚皚的出聲年月。思來想去,唯有一處,大抵是謝瓊琚特意叮囑,怕他知道了,回去救她們,再入險境!
彼時好意,不想日後成了他誤會她的由頭。
賀蘭澤輕歎了聲。
眼看就要到達議事堂,他望著長案上的沙盤圖,兩側的文武屬臣,心中不由起了一個念頭。或許這一戰並沒有原本預料的那樣艱難。
謝氏族滅,謝瓊瑛所要不過是恢複家族聲望。
而自己的妻子是謝家女,自也是他該做的。
這對抗之兵,或許可以成合兵之勢。
“你到底所遇何事?”薛靈樞就要拐道回自個院子,見這人神色變化幾何,不由好奇道。
賀蘭澤回神頓足,麵上笑意又起,目光掃過他身畔領著藥箱的童子,溫聲道, "花藥來了,你當真能續好孤的左手?"他忍不住摸了摸多年無力的臂膀,有些期盼道, "是不是能恢複如初?"
“也不必,不能彎弓降馬也無妨,就……”他想了一會,麵上竟慢慢燃起兩分紅暈,嗓音中滿是年少時的癡迷和眷戀, "就、隻要能抱她就成。"
他們,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好好擁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