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9857 字 8個月前

初見時隆冬時節,

他三個月前受的傷不曾徹底恢複,陪她一日堆雪人打雪仗,半夜便裂了傷口,舊傷發作,高燒不止。她來照顧他,先是咿咿呀呀哭了半日。然後退開侍者給他喂藥。

一把勺子怎麼也控不好角度,大把灑在外頭。

於是也不知怎麼想的,小姑娘仰頭灌下一口就要渡過來,卻在最後的尺寸間紅脹著一張芙蓉麵,停下動作。巴巴咽下苦澀的藥。隻邊跳足哈氣,邊不知從哪尋來一截竹管。如此三寸青竹管,連接兩張口,濃苦的藥液裡泛出相濡以沫的甜蜜。

從青竹管到荷葉卷,從發乎情止乎禮到再不得相擁,十餘年滄海桑田過,賀蘭澤在她身邊沉默著坐下,伏在她素手邊睡去。呼吸漸重,似是累極的人,睡得有些沉了,有淚水從他眼角落下慢慢蜿蜒,竟與另一處細小的水漬融成一片。

另一處,謝瓊琚竟慢慢睜開了眼。

她潮濕的目光落在那片曲卷的荷葉上,想起年少那節青竹管。

後來,他和她說, “那也是裝的。就想你常來,讓我多套一點謝氏族人的品性,家族事宜。可是你……怎麼想出這樣的法子?想醒的,但是五姑娘,你真的太可愛了。身份重要啊,想繼續騙的,可是騙你……!”他輕輕歎氣。

"所以我坦白了,你生氣歸生氣,彆丟下我。"

"算了,反正傷是真的,你也吃足苦頭了!”她戳他胸膛,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問他, "都是裝的,那你傷得這般逼真作甚!不疼嗎?"

“疼。”他的眼睛也是亮的,笑容溫和,開口更是自然而應該, “但是,我生來就該受的。”

謝瓊琚輕輕摸了摸那片荷葉,後半夜,她沒有入睡,一直看他到天明。

他醒來的一刻,她閉上了眼。

一如往常,賀蘭澤小心翼翼試過她額溫,又給她喂了些水,然後出去做地標,留信號,汲水,喂鹿。

鹿養在河邊,他先給鹿喂了點水,然後掬了一捧給自己洗臉,洗到一半,不由蹙眉嗅了嗅,回頭見他住的山洞濃煙滾滾,不由大驚,隻衝了回去。

原就不是太遠的路程,片刻間,他便衝入其中將人抱了出來,隻是火勢不小,待熄滅,數日裡用的東西都已經毀得差不多。

“火是我放的的。”被抱出洞外人,待賀蘭澤滅完火出來,已經走向

湍急的河邊,一隻腳沒入水中。“是我不對,我不該留你一個人。”他將她從水中強硬地拖出來。“我說,是我放的火。我故意踢翻的火把。”謝瓊琚掙紮不動,用言語刺激他。

“我的錯,長意,我的錯!”賀蘭澤死死抱著她,在她肩頭失聲, "如果我沒有留你一個在洞裡,如果沒把你一人送去上黨郡,如果當年後來我沒有那樣耿耿於懷能夠早點釋懷,沒有扔你一人在長安,如果、如果我從來也沒入長安,沒騙過你得了這場姻緣,是不是你就不會落到今天這般地步….…我的錯……"

"不要這樣。"謝瓊琚平靜地推開他,在河岸邊坐下。

站著,她有一種四麵受敵的感覺,坐下抱了膝仿若能看見她的人就少了,她感覺安全了一點。

風吹散她的長發,劃過她麵頰。

她拂開理了理,輕聲道, "殿下,你累嗎?"賀蘭澤俯下身子,衝她搖頭, "你彆喚殿下。"她便笑了笑, "蘊棠,你累嗎?"

"不累。"他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一下笑出聲, "不累,我能好好照顧你,還有皚皚,我都知道了……"他欲握上她掌心,卻又下意識縮了回來,低眉道, “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團聚,長意,你給我一個機會!”

謝瓊琚伸出手,摸了摸他右手指骨。

那裡用紗布包著,四指指骨的皮都破了,血跡斑斑。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但是她記得有一日晨起,看見他在外頭給自己包紮。

看得並不是很真切,他避在洞口邊,是日光投下的影子,和他露出的一點身形,讓她有了大致的畫麵。他用腳踩著紗布一腳,右手繞過幾圈,然後另一頭用牙齒咬住,再抽過足下另一端,如此係牢抽緊。

“可是我累。”謝瓊琚直白道, “你說的那些如果,都不是你的錯,我也從未怪過恨過你。但是你再做你今日之種種,我會恨你的。我從未爭奪過什麼,亦不曾任性蠻橫過什麼,唯獨這回所要,是我唯一的爭取,和任性。你若還要被剝奪,我會恨你的。"

"你要什麼?要死?”賀蘭澤覺得自己渾身都在抖,她居然平靜和他論“求死”,他盯著她一字一句艱難道, "你為求死,還能動心費神,先放火支開我,借我腳程來

到河邊,謀算我滅火的時間,以此投河……你還有如此心力,還能算計我,你為什麼不想著好好活下去?

“因為算計你隻需一瞬,活下去需要渡過無數日月,麵對無數的人……”謝瓊琚頓了頓, “蘊棠,我們都彆這樣累,好不好?你回去吧,東線七州眼下都是你的了。謝瓊瑛他再也無法和高句麗聯盟……"

說話的是謝瓊琚,神色陡變的是賀蘭澤。他無法想象,她竟然如此平靜提起謝瓊瑛。

“短時間內,他難以找到盟友。”謝瓊琚將那日宴會的事全部告訴了賀蘭澤,最後隻笑道,“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是謝家人,背信棄義,無人會理他。即便有人覺得那是我瘋癲之語,認可他謝家身份,那麼他便是同胞姐不、倫,多行苟且,一樣無所作為。"

“你好好的,我們都彆這樣累。他日你殺了他便算為我報仇,我會開心的。”她側首看尚且愣神的人,抬手擦去他麵龐灰汙,"……還有皚皚,你認她,你們有彼此,我就更放心了。"

她傾身上前,竟伸開一條臂膀攬住他,附他耳畔低語, "郎君,你讓我走吧。"

原來除了他知道的那些傷害,還有他不知道的更深的疼痛烙在她身上。

她在求死的最後一刻,用這樣昭昭之語怔住他思維,然後用又輕又柔的一句"郎君"惑他心神,最後在溫柔至極的懷抱裡,在他失去思考的境地裡,用他年少教她的招數,做了他們七年後重逢時一樣的舉動。

一道金色寒芒在兩人間亮起。

素手奪刀,腕間轉刃。

她奪了他的袖中刀,刺向自己胸膛。血光四濺,迸射在彼此的麵龐上,跌進四目裡。

她原就無有血色的麵龐愈發蒼白,唇口張合,再說不出一句話,隻有大顆大顆淚珠在眼眶瞬間氤氳,接連滑落。

"你既然覺得我還能被你奪魂懾魄,因你不得思考,那麼你是知我愛你的;而你,還能在見我受傷血流的一刻,惶恐落淚,淚流不止,那麼你也還是在意我的。"

賀蘭澤徒手擋住了她的刀鋒,由著峰刃劃破他手掌,鮮血淋漓。

他用血手拭她清淚, "既然這世上,還有人愛你,你還有愛的人,你就沒有死的資格。"

/>“我不隨你赴死,是因為想拉你與我共生。”

他將人拽起,一步步返回山洞,逼著她給自己包紮,催促她同自己一道整理。謝瓊琚久病傷患的人,哪有什麼力氣,未幾便眼前發黑軟軟跌了下去。他一手摟住她,扶她去休息。

睜眼的時候,已經是翌日暮色降臨時,賀蘭澤端來的荷葉鬥上盛了一盞血,正欲喂給她,道是昨日一遭,累她心力耗得更多,且補一補。他說, “霍律尋到我們了,車馬已經備好,且再歇一日,養一點精神,你經得起顛簸再走。”

謝瓊琚沒在意他說的,隻眉宇顰蹙看著那荷葉鬥裡額血,最後目光落在他掌間。

“想什麼呢?用我的血為你,我嫌你愧疚太少。”他喂過去, "是鹿血,已經稀釋了,不會虛不受補,剛剛好。"謝瓊琚垂下眼瞼,慢慢飲下。

“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一盞血儘,他伸手撫她唇瓣,指尖染上鮮紅欲滴的血, "就當為了我,你再縱我一回,寵我一回,成嗎?"

謝瓊琚同他指尖相碰,染了一點血跡,塗在他灰白的唇口上, "你實在太……"她輕歎無語,隻緩緩靜了聲息。

“算我強求。”他撫平她眉間褶皺。

三日後,車馬等候,理衣更裝,謝瓊琚隨賀蘭澤回了千山小樓。

一路行的很慢,九日後才抵達遼東郡。

這一日,城郊口來接他們的,除了皚皚一行人,還有久居青州城的賀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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