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1598 字 7個月前

六月盛暑,鑠石流金。又值臨近正午,更是浮雲盤天,熏風不拂。

縱是馬車中置著冰鑒,但偶爾車簾在行進中被撩起,直撲進來的熱浪還是能在瞬間壓下冰鑒彌散的涼氣,讓人心生躁意。如此,便遑論那城門口涼棚下的一老一少。

雖然霍律已經告知,賀蘭敏從青州趕來遼東郡的消息,兒子墜崖這般大的事,總也瞞不住她。但這般出城門迎候,賀蘭澤亦未曾想到。

馬車內遙遙見了,隻理衣肅容,待到三丈地便叫停車駕,下車欲徒步前往。“阿母和皚皚就在前頭,烈日酷暑你莫出去了,我去便好。”

車停人空、周遭冷意轉熱浪,謝瓊琚才有些反應過來,這片刻的功夫內,他和她說的話。她曲了曲手指,手背上還有他方才言語時覆上來的掌心溫度,和一點紗布的粗糲感。

她垂著眼瞼,下落的眸光不知怎麼就劃過了他的右手。無論是指骨,還是掌心劃痕都不是太嚴重的傷。薛靈樞原是隨霍律一道來接他們的,回程路上,幫他清理醫護的很好。

他們都和她說過,一點皮外傷,無礙的。

無礙的。

她在心底和自己說。

薛靈樞還說,六齒花已經送來,待回樓中稍做休息,就給可以給賀蘭澤左臂重新續好筋脈。

賀蘭澤說,等手好了,天天都要抱她。

想到這,後背驀然打顫生出的一層細小顆粒慢慢退散了,她勾起嘴角笑了笑。"長意——"

謝瓊琚心裡想著事,聽得聲響,不由循聲望去。是他在喚她。

“我很快就回來,你安心坐著。”車前的男人唇口張合,衝她溫和地笑,又說了這麼一句話。

"去……哪?"她愣了愣,努力聚攏渙散的神思,似想起什麼,目光不由往車窗外城門口看去。

自然先看了皚皚。

又是近兩月未見,然孩子明顯白皙豐盈了些。她梳著雙丫髻,髻上墜著金玉兩色米粒珠子,發辮裡纏著金晃晃的絲絛,穿了一身鵝黃鑲邊的藕白襦裙,腰間點綴著同色臘梅紋

路。

跽坐在藤席上,雙肩打開,背脊筆挺,衣衫規整利落,是個高門深戶裡俏麗的小女郎了。

她的模樣愈發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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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謝瓊琚卻覺得,她身上屬於自己給她的痕跡都沒有了。

自己給了她什麼?

流離的生活,坎坷的命運,然後在擔驚受怕的年年月月生出的燥鬱、不安.…

如今沒有了,該是好事。

她原本勾起的嘴角深了些。

“我去見過阿母。”賀蘭澤的回應零零碎碎回蕩在她耳際。

她下意識點了點頭,然後目光便從皚皚身上移向她對麵的老婦身上。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攥起來,她轉首看男人離去的背影上。

終於意識到自己前頭的忐忑是因為什麼。

七年前她傷了他左臂,七年後又傷了他的右手。他身上的傷,中斷的前途,都是因她而起。大抵是個母親都無法容忍。

所以她把皚皚帶在身邊是何意?

謝瓊琚的掌心滲出薄汗,那點從心底攀起的懼意一層層擴散開來,她猛地起身下來,疾步朝前走去。

“夫人?”車夫和侍衛驚了一瞬,因為她下車是差點跌倒。

“長意?”賀蘭澤聞聲回頭,見人步履虛浮過來,隻趕緊迎去扶住她。

外頭日光晃眼,暑氣襲人。賀蘭澤掌中有力,身上蘇合香甘冽。

謝瓊琚怔了怔,眼中的混沌慢慢散開,神思清明了些。“你是不是一個人害怕?”賀蘭澤帶著她往侍者高撐的傘下避過。

謝瓊琚搖頭,眉梢染上一層稀薄的笑意,有些報赧道, "……妾與你同去。斷沒有讓尊長迎候,妾避內不見的道理。"賀蘭澤看她麵色尚且平和,揉了揉她後腦。兩人相視笑過,往前走去。

賀蘭敏今歲四十又七,近天命的年紀。

鬢角微霜,眼角細紋,是當年碧玉年華裡命運急轉、辛酸的烙印。而如今烏雲高髻,僅一副釵環點綴的利落,和裸紋深衣,隻腰間一枚羊脂玉作飾的簡約,是千帆過儘後的從容高華。

“快起來,大熱的天。”她扶起請安的人,兩手握在兒子臂膀上,退開一步上下來回地看,眼中漸漸便蓄滿了淚意,合目道,"萬幸!萬幸!隻是瘦了一圈。你父王保佑你……"

"讓阿母掛心了,是孩兒的不是。"賀蘭澤伸出右手,引過謝瓊琚, “阿母,這是長

意。”

"妾、謝氏拜見……"謝瓊琚方才同賀蘭澤一道請安時並未開口,隻是跪地磕了個頭。眼下單獨見禮,她突然不知該如何稱呼。若是隨賀蘭澤去喚,他們已經和離還未重新接連理,顯然不合規矩;若是按尋常長輩稱呼去喚,仿若也不妥。

"這會沒有外人,不拘規矩。"不想,賀蘭□□動接過了她的話,隻將她靜看了一瞬,示意賀蘭澤將人扶起。

"十年了。距離阿郎寫信我,要娶你過門,一晃十年了。倒也還是你我頭回見麵!"賀蘭敏長歎了一聲,看了眼—旁的皚皚,有些苦笑道, "罷了,隨阿郎—道喚我阿母吧。"

這話落下,謝瓊琚和賀蘭澤都有些意外。到底,賀蘭澤衝她點了點頭。謝瓊琚福身而拜, "妾謝氏見過阿母。"賀蘭敏含笑頷首,招手喚過小姑娘, "皚皚過來,見過你雙親。"

雙親。

謝瓊琚有些局促。

賀蘭澤感到意外。

回程路上,在客棧歇息時,兩人原提過一次和皚皚相認的事。

謝瓊琚本就心神不寧,神思難聚。當日離開時抱得是必死不歸的心,如此身後事壓根沒有想過。且皚皚也一直以為自己是中山王齊冶的女兒……

賀蘭澤則是因為深感這些年責任的缺失,未儘人父之責,縱也不是他的錯,但到底心懷歉意。遂兩人達成一致,且回來府中,同孩子處著,慢慢說。

這廂卻不想,賀蘭敏為著兒子墜崖一事急急趕來千山小樓,聞有這麼個孩童,雖是個女郎,卻是兒子的長女,自個的嫡孫,念兒子膝下血脈稀薄,亦為著給他祈福,便也直接認下了。

這半月以來,皚皚都被她帶在身邊親自看護和教養,學習世家大族的禮儀。

眼下可謂禮數周全。

小姑娘雙膝跪地,雙掌八指腹疊,兩拇指豎起,折腰三拜深叩首, "皚皚拜見阿翁,阿母。"

“起來!”—聲“阿翁”入耳,賀蘭澤聲音都開始發顫,隻上前單手抱起皚皚,清俊麵龐上滿是初為人父的喜悅和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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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覺一樁心事已了,來日歲月可更多時間更全身心地照顧謝瓊琚。是故眼下抱著女兒,隻任由她趴在肩頭,自己忍不住望向身邊人,溫柔淺笑

正午的日光下,他本就明亮的笑容愈發溫暖。

暖到謝瓊琚覺得他們之間仿若從未有過傷痛,隻是良人初分,小彆勝新婚。仿若皚皚一出生便是在他膝下,受他撫育,今日在此等待外出的君父,同他父女情深。

如果她從來沒有帶過皚皚,不知她脾性;如果她沒有看見伏在他肩頭的孩子,抬起淡漠的眼神,看她久彆後的第一眼。

“皚皚。”謝瓊琚走上前,低聲道, “暑氣重,這般貼著阿翁,回頭你倆都生了汗難受的,先下來吧。”

她雙手抱下孩子,牽一隻手在掌中,對著賀蘭敏道, "皚皚年幼,這些日子辛苦阿母了,且讓蘊棠伴著您,妾帶著她便好。"城門口兩幅車駕,謝瓊琚覺得這樣分坐是最好的。

相比同賀蘭澤共乘,這會她更想和皚皚在一起。賀蘭敏也是母親,她想,她應該也是想和兒子在一起的。

“這些日子不瞞你說,且虧了還有這麼個孩子在,安了我不少心。”賀蘭敏上來牽過孩子,笑道, "你們好好處著。"

她看了眼賀蘭澤, "你照顧好長意。"

“孩兒知道的,孩兒先送你們上車。"賀蘭澤暗裡拉了拉謝瓊琚袖角, "你飲些水,歇一歇。”謝瓊琚還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暈眩,隻木訥地點了點頭。

待人從身前過,也就三個人,她卻似見看許多人,疊影重重,整個人下意識往後避開。"姑娘!"陪皚皚一道來的竹青紅了半日眼眶,這會趕緊上來扶她,忍不住帶著哭腔道, "您……"

她想說您如何憔悴成這樣。

然回想這些日子漫天的流言,結合前頭她知曉的事宜,便也無須多問。那根本就不是流言,是真相。她家姑娘明明搏命躲過一回,竟還要受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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