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經陰霾了數日,朔風不歇。
東院的梅樹卻愈發繁盛。遒勁的墨枝上,纏滿了紅白兩色的花骨朵,再過月餘,便會全部綻放,滿園彌香。是冬日裡最美的風景。
那樣小的花,那樣薄的花瓣,不識者以為她受風即落,淩雪則凋。卻不想她能曆經整個寒冬,香如故。
像極了十六歲的少年,蒼白、虛弱,在她的梅林裡撐傘初見,她有一刻暗思,這樣重的傷,留這般多的血,會不會熬不過這個冬日。結果,入冬見春,出伏入秋,寒來暑往兩個年頭,他不僅沒有短壽,還愈發健壯,如山高大,如竹挺拔。
又如少年的愛意,三年相伴,一年相守,在那個大雨滂沱的深夜裡,她想歲月漫長,四年也不過彈指一瞬,他會忘記的,會往前走,遇新的人,過新的生活。卻不想,至今日,他執念之深,用情之濃,依然未減分毫。
她說, “我不要和你成親,我要離開這裡。”
她的話,和他的動作,是同時行徑的。
以至於尾音的最後兩個字,有些不清楚,因為他已經緊緊地將她抱入懷中。抱得那樣緊,幾乎讓她難以言語。
但謝瓊琚想,最後兩字,並不影響她語意的表達。她說得足夠清楚。是的,足夠清楚。
這樣近的距離,這樣乾脆的話語,他如何聽不清。
不過是有些恍惚。甚至有一刻幻想,是不是風太大,夾雜在她的嗓音裡,混亂了話語,讓他聽錯了意思。
或者這會還是在離開的二十餘日隔三差五不停歇的夢裡。夢裡是這樣的,滿園梅花綻放,她都不曾留戀,隻從蔥蔥鬱鬱的花樹邊走過,與他訣彆。
但是,這不是夢。
賀蘭澤能清晰感受到疼痛。
“我不要和你成親。”
一柄無形刀,捅入他心肺。
痛意蔓延到他有形的傷口。
這次出去,他有些莽撞,受了點傷。
十月十九到的冀州,視察的是琅山軍營。
許是那處治軍規整,將士勃發,讓他滿意,加之臨行前她應了他的求娶,心緒高漲。當天傍晚,他入了琅山深處,去獵唯有此山才有的三彩斑鹿。
三彩斑鹿的皮毛最為保暖,她氣血不足,才入秋便已經
手足冰冷。
他先是射到一頭幼鹿,想著可以做披帛,餘料做手套;然後繼續前行,射到一頭壯鹿,可以做毯子;射到第三頭,他想可以做兩雙鹿皮靴子..
本是說好了不入山最深處,然心念佳人,情意盎然,他便有些勒不住馬匹,縱身直入天色擦黑,遇了狼群。索性身手不錯,侍衛也離得近,隻在和狼群迎麵撞上的時候,被狼王撲來撕破了左臂半截皮肉,之後便回了營中。
心中後怕。
怕她惱怒訓斥自己,更怕她覺得因她而起要自責。於是,他對霍律道, "這三頭鹿乃你的功勞。"轉身又對醫官道, "改,刀劍傷。"霍律和醫官麵麵相覷,兩廂無語。
四日後,十月二十三,他第一次夢見謝瓊琚與他告彆,夢醒再無眠。翌日,又做此夢。醫官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卻再也忍不住。
隻召隨從官員,將行程加快。
一人道, "殿下,往年翻七山,閱九營,都是每營三日兩休,共計四十五日。今歲您舊疾雖愈,已經將時間減去十日,如今再
縮……且還是緩緩來,勞逸相合。"
賀蘭澤看高遠天際,雪鵠歸來,是她親筆所書,一切安好。但是人不在眼前,他便沒法安心。遂堅持加快行程。
二十餘日裡,冀州下了三場暴雨,隻有四五日是雲霧撥開的。
奔往各營,賀蘭澤傷口浸水受寒,起過一次高燒。他歇了兩晝夜,第三日燒退,胃口尚未恢複,卻灌水啖食強補體力,夜行下一處山中查驗。
如此,提前十三日返程。
十一月初四,已是歸來途中,當夜歇在驛館,他做了個極可怕的夢。
夢裡皚皚葬身火海,謝瓊琚捧著一杯骨灰站在梅樹下,青絲成華發,卻不哭不鬨,就那樣安安靜靜看著他。他想要上去她麵前,想要和她說一句話,卻是動不了足,也開不了口,隻眼睜睜看著她破碎成萬千碎片。他從夢中驚醒,氣血翻湧,隻覺喉間腥氣彌漫,萬幸沒有嘔血。
但終是無力再行,如此在驛館停了一日。
停這一日,諸人皆歎,還不如不歇。唯有他自己在憂懼中得到的一分小小的歡喜。
原是驛館隔壁的一戶農家院裡,長著一棵梨花木,上結相思豆。
枝葉繁茂,可惜那些原該即圓且紅的豆子,已經極少,他看了半晌才隱約尋到幾顆。
他在書中閱過此樹,記載因種植困難而幾近絕跡。不想會在此處遇到,遂入院觀之。
果然,院中農婦道,不想有識樹之人。
賀蘭澤感慨,每兩年驗兵經過此地,從未發現此樹。婦人道,相思豆結果不過兩晝夜,便乾癟掉落,能見到的都是有緣人。
書中是這樣說的,相思豆唯有有緣人采摘,其作用可安神理氣,其寓意相思相見。
賀蘭澤看著樹隻剩枝葉難見豆子,又見婦人竹簍中倒有一些,遂想出高價與她購買。婦人搖頭, “貴人且瞧,妾摘的多有破裂,寓意不詳,藥效也散了。您若有心,且自個摘去,切記摘完整的。”
梨花木相思豆原之所以珍貴,一來結果時間極短,二來采摘極難。豆子隱在萬千枝葉中,葉片如刀;長在枝杆上,杆滿荊棘。待一顆完整地被摘下來,手上少不得劃出幾處皮肉口子。若是戴了手套,又難以捏住比指甲還小的豆子。
故而,待賀蘭澤翻遍枝層葉縫,小心摘得二十顆,一雙手已是血跡斑斑。
然他想著將它們擱在她的妝奩裡,可讓她仔細觀賞,更可以緩減她失眠,不由低眸淺笑,隻對醫官道,“醫案記,手傷乃爬山撥林之故。
他將收拾乾淨的三彩斑鹿的皮毛置於馬匹上,將相思豆包裹好藏在懷袖中,又行晝夜,終於回家,回來她身邊。
看見她安好模樣。
看見她身後殿中女兒的身影。
是極快樂的一刻。
如常人道,夢是反的。
夢是反的。
他抱著懷裡的人,不肯鬆手。然,她抬手施了力的推開,她平靜的話語第二次說“蘊棠,我要離開這”,讓他確定這不是在夢中。
他不知道藏在懷中的相思豆有沒有咯到她,應該咯到了。因為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咯在皮肉上,骨頭都發疼。
於是,他便往後退了一步,稍稍鬆開彼此間的距離。
他看麵前人。
初冬陰霾日,她穿了厚厚的衣衫。因在門邊之故,還披了一件風毛較厚的鬥篷。將自己照顧地很好。許是為了迎他,她挽了發,上了淺淡的妝容。
這會迎上他目光,
亦是一副清醒平和的模樣,無半分衝動和怨懟色,亦無期待和商榷意。她就是在此通知他,在此與他告彆的。
"為何?"總得有個理由不是嗎。
然而,他脫口,又隨即搖頭,隻一步步退開,一步步離去。他說, "你等等我,就等一小會,容我一點點時間。"
他返身下樓,奔往陶慶堂處。
陶慶堂暖閣裡,賀蘭敏正在烹一壺茶。屋內置著熏籠,很是暖和。茶香四溢,水霧彌彌。
他站在門口,看他的母親。
賀蘭敏不避不閃,抬眸看他,笑道, “奔波勞苦,阿母給你煮了熱茶,快過來飲。”賀蘭澤沒有動作。
"可去見過謝氏了?"賀蘭敏將茶推向一側, “看樣子是去了。阿母如你願,將她護得毫發無損,滿意否?"賀蘭澤不說話。
賀蘭敏自己飲了一口,依舊含笑道, "溫度尚好,再涼就不好喝了。"
“你說回來擇個日子娶她,阿母看了無有佳日。"她不緊不慢將一盞茶用儘,歎道, "你這幅樣子,多來謝氏已經與你說了。她既然識趣,你且成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