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4806 字 7個月前

離開紅鹿山的時候,謝瓊琚送給薛真人一隻雪鵠。說是謝他照拂之意。這其實有些莫名其妙。

她上紅鹿山,是薛靈樞出的麵,賀蘭澤按規矩付的銀錢,不僅如此,薛真人愛丹青,她執筆繪畫,得他滿意,方破例入的山門。

故而,如果深算,不過一樁買賣,原不必言謝。

退一步講,一定要謝,她當投其所好,再繪丹青以表心意。而不是送一隻傳信的信使。又不是能學人說話的鸚鵡,可聊慰寂寞。大抵,是真的身無長物,又無力作畫,以此相送吧。

是故當日,在名為保護,實際已經被監控的謝瓊琚於諸人當前以此物相贈時,賀蘭敏和薛真人都未作他想。

讓薛真人覺出些許端倪的,是賀蘭澤曾說過,會按月送信上山,彼時勞他再行方便,每月月底著人於山下守候。

二月底的那場天燈,他是知道的,也聽聞童子說謝氏處有雪鵠往來,便知是他們傳信了。三月閉關,出關時已是四月初,聞童子無有山下來信,他一時沒有在意。隻在四月底時,著人下山侯了數日,亦不曾有信送來,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原是聽聞賀蘭氏與謝氏不慕,但謝氏有孕,賀蘭氏親來接人,謝氏亦自願下山去,想著自是一樁圓滿事,本未作深想。

四月底未見書信後,原也派人前往遼東郡打聽消息,在千山小樓府門前,見到了謝氏的侍女竹青和其他數個婢子,聞言一切安

好。

遂一時心下稍安。

想著,接不到來信,當是他處內眷已經告知,如此在府中往來通信。隻是到底心中有了疑惑,這一點不足以讓他完全放下心來。畢竟人是從他手中脫離的,他便又來回細想。

終於覺出還有更大的一處紕漏,乃是賀蘭敏上山當日,山腳驟然出現的公孫氏的伏兵。再顯然不過的意思,這處人手亦是奉命保護謝氏的。

賀蘭澤人手充足,如何會是公孫氏的人來護他妻女?思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這是因為自己原本的人手沒法用。那又如何會是自己的人手不得用?

隻能是所謂自己人還不是真正的自己人!

至此薛真人方意識到,賀蘭氏和謝氏之間,或許並不是簡單的婆媳問題。可若是如此,謝氏如何會心甘情願下山去?

隻要她稍有不願,紅鹿山和山下公孫氏的兵甲二

者同心,抵住賀蘭敏沒有任何問題。賀蘭澤給予的兩重保護足矣護她安好。這是受人挾製了?

倒回想,若是當真為人所迫不得已下山去,是否會留他求救的信號……薛真人想起那隻雪鵠。

尋來翻來覆去的看,然並無端倪。

且雪鵠罕見,雖是傳信的極佳信使,到至遠處三百裡爾。紅鹿山距離涼州兩千裡路途,顯然不是讓他待傳之意。

“妾得真人用心照拂,身無長物,唯有此物算得珍稀。您可給它尋一公鳥作配成一雙,閒適逗玩。一點心意還望真人不要嫌棄。薛真人查檢雪鵠周身,腦海中轟然炸出謝瓊琚贈物時的話語,頓時茅塞頓開。

當真是不情不願下山去的。

當真是留了求救的信號。

這隻雪鵠便是公的,如何還要尋一隻公鳥作配,豈不荒唐之極?這公……是要他去尋公孫氏!此去幽州城,不足兩百裡,正是雪鵠可以飛至的距離。

而且,在此話之前,她還說了一句。"妾這幅身子,若是以藥物催之,可有受孕的可能?"

謝氏能在思考再三後依舊想要一副墮胎藥,可見實在不欲要孩子,她也確實說過,自己不僅沒有養生備孕,反而避孕良久。故而這話再明顯不過的意思,她之受孕,分明是遭人有意算計。

隻是薛真人理清這此間關竅已是五月下旬。於是,他一來早早派人在山下侯信,二來為防雪鵠為人所截,遂親自下山,快馬去了

一趟幽州刺史府。

府中見了正重孝在身的公孫纓,兩人將信息彼此對上,方皆大驚。

公孫纓道, "當日三月間,妾之人手從貴山退下回府,妾便著人傳信給太孫殿下說明緣由,隻是未得他回信。便隻當戰中多事,不回信也是有的。加之父親去世,門中鬥亂,守孝至今,確實未曾多加上心。"

兩人交談間,薛真人得童子飛鴿傳書,道是山腳出現生人臉,暗中盯之,竟是專門為截信而來。

"所以女郎之信,也有可能是根本未達殿下手中,亦是途中遭截。”薛真人歎, "到底是老朽一念之差,負人所托,女郎重孝之中不可離府,此番老朽親自送信而去。"

"真人且慢!"公孫纓攔住他, "若按你我

推算,謝氏強撐病體懷孕至此,恐是已凶險萬分,這會你我都沒有合適的理由將她接出。且她自願下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亦不會隨你我離去。為今之計,還是妾親送信於殿下,您則回山想想辦法,可有保她母子俱安的法子……"

謝瓊琚陷在深夢中,想起留在紅鹿山上的那隻雪鵠。是她九死一生的求生裡,唯一的希冀。可是,要能悟透她的暗語,也確實太難為人了。可是,她方才看見了賀蘭澤,是夢還是真的?

她想睜眼,卻怕隻是夢,夢醒又是空空蒼白隻有苦痛難捱的日子,她不想醒。但是睜眼看一看,若真是他……他回來了,即便來日無多,卻可補她此生無恨!他回來,有句話要告訴他,要讓他知曉。但、他怎麼可能回來,在這個時候回來.…

她就是這樣,永遠糾結,永遠矛盾。

然而很久之前,她分明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畏畏縮縮,膽小怯懦。

她笑起來那樣好看,容光比驕陽還盛。那會,賀蘭澤抬頭看她,總是帶著癡迷和羨豔。她策馬揚鞭行過長安的朱雀大街,潑墨繪過山河草木,萬千生靈,舉止是爛漫灑脫,神色是桀驁難馴。

有淚從她眼角滑落。

有聲音一遍遍喚著她,喚她“長意”。經年後,喚這兩字的人,唯剩了他。也隻有他,喚起這個名字,依舊是唇齒間含情。縱是嗓音發啞,卻還是聞來最動聽。

謝瓊琚睜開眼,最先感知的是殿中亮了許多。她有些記起,之前殿中安靜,幽暗。隻有床頭一盞燭火。隻有他一人。

而現在,內室外殿都被點亮了,人影晃悠,往來匆匆。然後感知到的是腹中的抽痛,但是一隻手被他死命抓著,貫在軀體的力道遠勝腹中那些陰沉的絞痛。

"長意!"他急促又無措地喚她,來不及道歉也來不及細說回來的原委。

反正,這一刻他回來了,是真的。

他隻是和她說, "沒事了,很快就會好的。"他說, "就一會,你、忍一忍……"

最後的三個字吐得出口即散,他低著頭,將臉深埋,不敢看她。似是無顏說那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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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瓊琚的思緒聚一陣,散一陣。她就是有句極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他回來在如此關鍵的時候,她不覺得於她性命還有幾多救贖,但是當是可以彌補此生遺憾。她要和他說,說什麼……那樣重要的一句話,她卻怎麼想不起來。

腹中接連的疼痛席卷上來,腰間酸脹仿若骨折脊裂,她哭出聲,抓著他沾血布塵的袖角,眼淚噗噗索索地落。

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因為記不起事說不出話急哭的,此情此景皆隻當她是耐不住陣痛。

於是,近身的穩婆道, "夫人不可如此,這才開始疼,哭腫了眼容易月中落病。"趕來切脈的醫官道, “夫人莫慌,得穩住心神,不然後頭易起崩漏,便是大疾了。”他反手握住她,亦是哄道, "不怕的,我在,一直在……"

她彆過臉去,緊皺的眉頭卻沒有鬆開,來回幾波陣痛過去。燭臂半減,珠淚凝珠,外頭早已是夜色深濃,月亮從樹梢爬上中天。她也已經模糊忘記先前的執念,忘記要說的話。

隻是在這一兩個時辰內,從他的話語,從周遭往來的侍者醫官的對話裡,依稀辨清一點事宜。

她確實沒有喝到那碗賀蘭敏又要強灌她的保胎藥。是被他砸了。

他帶回薛真人和薛靈樞,讓他們配一劑落胎的藥。後來是被二人勸下,這會落胎和分娩沒有任何區彆。即是無有區彆,在生與死之間,總沒有舍生取死的道理。於是,他才屈服,給昏睡中的她喂了一盞催產的藥。

她能知道這些,是在越來越頻繁綿長的陣痛中,瀕臨昏厥之際,隻覺手上一鬆,見他身形遠離。他拉過薛靈樞,雙肩都顫抖, "孤不要孩子,不要她這個樣子,把孩子落了吧,你去開藥,去……"

“都與您說過了,要不要孩子,夫人這重罪都要受的。夫人懷他已經不易,或許夫人也想要呢!為今之計,您先鎮住自己,否則當真無人為夫人作主!"

他便回來她身邊,揀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見她沒有昏過去,反而因陣痛的暫歇而清醒了些,便按照穩婆的話,低聲問她, “還能起得來嗎?我扶你走一走,會、會快些

她衝他點頭。蒼白的麵上攢出一點笑意,就著他的手起身。

然甫一落地,便知是站不住的。

/>兩股戰戰,頭暈目眩,隻一頭撞在他胸膛。聞他一顆心,如擂鼓般跳動,扶在腰間的手哆嗦中傳來力道。

她便喘出一口氣,小聲道, “我的頭發都散啦,你捋一捋。”說著,她抬起一張近若透明的麵龐,虛弱的眉眼含笑。給他看,淩亂不堪的警發,絲絲縷縷撚在額角耳畔,還有一些濕發垂落在半敞的脖頸間。

可是她說話的神情,隱約間卻還是當年那個對鏡貼花黃,纏他梳頭又嫌他手腳蠢笨弄亂她發髻的小姑娘。

賀蘭澤聽話給她將頭發捋好,彆在耳後,驀然間滯了動作。他看見他的指尖托著一根白發。從她頭上長出的一縷白發。今歲,她才二十又五。竟生華發!

歲月和世事幾欲扼殺掉當年的女孩,他卻還在和命運相爭。不知對錯。就是,他的長意……該活下去的。

他扶著她,在屋中慢慢走著,走過第一圈,她似想起什麼,問, "你怎麼弄成這樣,你這身血哪來的?"他笑笑, "……才下的戰場。"

走第二圈時,陣痛又來,她搖頭道, “去哪都疼,回了榻上我就下不來了……你讓我靠一靠,我能忍過去……”於是,她伏在他肩頭,貝齒咬磨過他的衣帛和皮肉,良久才隨著冗長憋脹痛楚的消散鬆開口。

她跽坐在地上,趴在他肩頭喘息,滿頭虛汗中凝出一點僅有的神思, “是不是我咬疼你了,你身上……這樣重的血腥氣?還是、哪裡……你哪裡受傷了……"

"沒有,我沒事……就你,長意,你撐過去……"賀蘭澤就這樣半跪在她身前。是一番耳暨廝磨的樣子。

中間一點空隙,卻也不是空隙。

那裡是她隆起的胎腹,他們的一個孩子。如此,是一家三口最親密的相擁。

但這一刻,賀蘭澤無比厭惡這個孩子。

他幻想,也期待過,再要一個共同的孩子。但是從未想過陷她入如此境地。他抽出一隻手,撫她腹部,感受著一陣陣胎動。

這個無知無覺、但是已經有四肢魂魄的孩子……無端承受他的憎恨,無端遭人計算。他該恨的是他自己。

很快一直纖細的手覆上他手背,耳畔是她斷斷續續的氣息繚繞,賀蘭澤儘可能地貼近她,想聽清楚她說的話。

後,隻聽到氣若遊絲的兩個字, "……好疼!"她連跪坐都撐不住,虛閨著雙眼從他肩頭下滑去。

是破水了。

賀蘭澤一把將她抱起,置在榻上。便也來不及再去思索,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沒有說話,若是說了,說的又是什麼話。

接生的嬤嬤和貼身的侍女都圍著她,亦有人勸他趕緊出去。

將他手背摳破皮肉的手隨著眼瞼的抬起,慢慢鬆開,她說, "你出去吧,去陪陪皚皚,彆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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