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4806 字 7個月前

她說, "我好久沒有理她了,你去和她說,我好了還是一樣陪她……"

"快去!"她攥著被褥,兩眼通紅,渾身濕透, "都在這,她會覺得落了單,我們一人陪一個……"

一人陪一個。

從年少至今,風霜幾多欺淩,她也沒有停止過良善和體貼。

賀蘭澤終於頷首,起身離開。轉過屏風後的話,謝瓊琚急痛中,已經聽不清。

但是所有的醫官和接生的嬤嬤都聽得格外清晰。他說, "孩子不論生死殘損,孤都不怪你們。但是夫人如有萬一,你們便泉下侍奉。"

為著他這句話,無論後來產房之中如何凶險,無論謝瓊琚在數次暈厥又被醫官用針灸紮醒,用參湯吊起一口氣後如何掙紮,都沒有人出來問過是保大還是保小。

所有人,搶救的都是她的性命。所有人,都稟承著一個道理,孩子能活是幸運,不能活便是他的命。

屋內人影奔相匆匆,屋外到出一盆盆血水。

有此起彼伏的聲響,催促她用力,教導她換氣,每一個人都帶著急迫和惶恐。卻偏偏沒有她半點聲音,隻有零星一點嗚咽,和隱忍在喉間吞咽下去的破碎呻\\吟….

賀蘭澤坐在榻上,將皚皚抱在膝頭。一如謝瓊琚所求,陪著皚皚,以防嚇到她。他緊緊抱著孩子,一遍遍和她說, “你阿母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

七月酷暑天,皚皚蹙眉退開身, "阿翁,你手臂怎在流血?你身上怎麼這麼多血?"

薛靈樞聞言上來,給他重新敷藥止血, “夫人用了那顆補基養元的藥,

雖是急了些,但是應當能勉強挨過眼下這關,後頭事後頭再說,你且先顧好自己……"

賀蘭澤還未來得及應話,薛真人便出來喚過薛靈樞,匆匆與他作談。

"若是關於孩子,隨你們如何,我就要她。"他坐在榻上喘息,連問都沒問緣由。

於是,對麵賀蘭敏起身一半,欲要問的話,隻得生生咽了下去。她低低喚了聲“阿郎”。

這堂間雖闊,卻也是安靜無聲,但所有人都發現,對麵的人半點沒有吭聲。從他回來一晝夜,他都沒有正眼看過他的生母。

小半時辰後,已是啟明星閃爍,天光初露。

賀蘭澤便是在這個時候,甩開眾人,踢門入內的。因為在她喑啞的嗓音裡,終於發出一聲痛呼,攜帶著“蘊棠”兩個字,跌散在他耳際。

孩子即將生下,但是還差一口氣。

她的神思已經全部渙散,無儘的痛意籠罩著她,將她腦海中湧現的過往一層層擊潰,她拚命地挽留,縱是悲苦荒謬者多,卻也有極致的歡樂和最真的愛意。為了這些,她可以忍受苦痛。

悲喜幾何,都是她的人生,她認了。

她攥著他的衣角,將想了很久、終於記起的話與他說, "餘生,還有餘生,你好、好……"她沒能說完,最後的一股縮脹裡,她本能地用力,終於生下孩子。而他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亦忘記了要問她最後想說的話是什麼。因為自生下這個孩子,她一直昏睡了五日,才回轉意識醒來。醒來後的她,按照薛真人所言,當是產後身體氣息變化,情誌不舒,肝氣鬱結,徹底促發了鬱症。

她很少說話,變得喜怒無常,大多數的時間都是昏睡,或是發呆。

薛真人回山尋求藥方,不止治療她鬱症,還有她的性命。她的根基經此一遭,算是基本耗損,會診的醫者道是能如此產子回生,已屬萬幸。

七個多月誕下的孩子,比尋常早產兒大了不少,明顯是補之過剩,又是難產而生。若是待到足月,子嗣保下,母親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

便是如此,他們顛來倒去地推算,最後道,時日無多,至多一兩年的光景。薛真人因覺自己一念之差,毀人至此,故而回山尋方。謝瓊琚做了雙月子,賀蘭澤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她多來都不怎麼開口,有一回兩

人說了幾句,她似心情還好,問道, “王氏首飾鋪解封了嗎?還有,郭玉,讓她回家去吧,李洋在你麾下,若是知曉,必然灰心!"

至此,她還在想著旁人。賀蘭澤撫著她腦袋,應聲道, “他們都無事了,你放心。”

薛靈樞建議道,可以試著讓夫人做些往昔願意做的事情,給她緩解心神。賀蘭澤便試著陪她繪畫,練字。

謝瓊琚握著筆,墨滴在筆尖,好多畫麵在她的腦海中時續時斷,還有她想對他說的話,她記不住,但她寫下來的,寫了好多。雖然不是同一句,但都是一個意思,寫了好多好多。

她放下筆,翻開桌案上一本本卷宗書籍尋找,但是都沒有找到。

對,沒有了。

寫在白日裡的,她撕碎了。寫在黑夜裡的,她燒掉了。

她又急又氣,拂開筆墨,撕毀書頁,賀蘭澤上來安撫製止她,被她用硯台砸傷額角,近身抱住她恐她自傷時,又被她撓破胸膛,連帶舊傷也裂開。

她昏迷後轉醒,撫他麵頰,同他說對不起。他搖首, "你隻是病了,是我沒照顧好你。"

她便挪過身子,拉他上榻,摸著被她弄傷的傷口, "我吹吹,你抱抱我。"賀蘭澤吻她發頂,似吻她難得的平靜與溫柔。

出了月子,皚皚過來看她,因她不願出屋子,又不願見光亮,於是送給她一盞親手製作的羊角燈。她很喜歡,捧著手中看了許久。又從床頭擺到櫃上,從櫃上放到桌案,總覺沒有合適的地方安置,自後又抱回手中。

皚皚和她說, “阿母,殿中燭火不多,我們點亮看看,亮了更好看。”

謝瓊琚沒有拒絕,然待燈火亮起,皚皚捧來她身邊,映出她半邊消瘦麵龐,她隻匆忙避過,伸手直掐火焰,直接將羊角燈奪來扔開。

她喘著氣,又驚又恐, "……太亮了!"賀蘭澤從隔壁書房趕來,她推開他,自己抱住了孩子,一遍遍和她說對不起。

父女二人守在她榻邊,看昏睡的人。賀蘭澤看著沉默的孩子,安慰道, "莫怪你阿母……"

皚皚搖頭, “我沒有怪她,就是想起以前,阿母帶我住在朱府,她每日上工很晚回來,用的是尋常燈籠,風雨一吹便壞。其實她特彆怕黑,我就想做盞結實

的燈籠給她,但是那會我總不願好好和她說話,就是她討好我尋著話和我說,我也不理她……"賀蘭澤擠出一點笑, "等你阿母病愈,就好了。"

“可是,阿母何時能好?”

是的,絲毫沒有轉機。

時日流轉,她屈指有限的生命在縮短,鬱症卻依舊如故。從不願見光,到開始不願聽到聲響。總是嫌吵。

開始的時候,賀蘭澤命所有下人往來侍奉都不許發出聲響。後來又命人抓去樹上的知了,池中的青蛙,儘可能阻斷一切驚擾到她的東西。

藥也吃著,各種輔助做著,仿若都是無用功。

甚至她的右手,已經徹底握不住東西,自己用膳時都是左手持勺,用著用著便砸了碗盞。後來她見司膳的侍女惶恐,怕自己再嚇到她們,便極少讓她們近身,多來由賀蘭澤喂她。

醫官的輪番會診,總是說著同樣的話,慢慢來,此症不可急。又道各種方案皆可嘗試。

這日,皚皚道, “阿翁,要不要讓阿母抱抱阿弟,阿弟都百日了,阿母都不曾抱過他。她那樣拚命生下他,應該也是愛他的。她從未提起他,也很有可能是她病了,無心無力想起來。"

莫說謝瓊琚,便是賀蘭澤,其實亦不過隻見過那個孩子數回。理智雖覺稚子無辜。但是情感上,他真的接受不了他。

尤其是,為讓他有命活下,又是橫位,千鈞一發之際薛靈樞折斷了他的右臂和右腿,如今臂膀已經接上,疏通筋脈,但是右腿留疾,還不曾治好。加之早產而生,整個羸弱不堪。

他覺得是這個孩子累他生母至此。

又覺是自己沒有保護好他。

如此糾葛中,他將心力都付給了謝瓊琚,並沒有分半點給那個讓他覺得陌生又不知要如何麵對的孩子。

如此,孩子隻是被胡亂養在偏殿,由竹青帶著一眾侍女喂養著。

而在上月,過了百日後,又患風寒,如此被賀蘭敏抱去撫養,前兩日聞已經好轉許多。

賀蘭澤問過醫官,諸人皆道,試試無妨。他便命人抱來孩子,賀蘭敏欲攔,到底沒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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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一聲哭泣驚到她。

她渾身抖了一下,卻還是抱著在哄他,賀蘭澤本想抱過來,見她不肯鬆手,便隻在邊上恐她體力不支,幫她托著孩子。

孩子一直哭,她一直哄。慢慢也開始不再惶恐打顫。

她撫著在懷中稍稍平靜的孩子,轉身問他, "你給他取名了嗎?"賀蘭澤訥訥搖首, "………還不曾!""趕緊想一個啊,這都過百日了。"賀蘭澤含笑點頭.

孩子哭聲不止,謝瓊琚哄得有點費神,賀蘭澤觀她神色,欲要接過孩子,卻聞她道, "你去尋些新的衣裳和被褥,我前頭給他準備了許多的……就是那會沒力氣,好歹繡了幾針.…"

賀蘭澤頷首,原想喚了侍女入殿尋找,但一想她難得好些,又不肯見人。遂也未傳人,自己去尋。就轉過屏風的距離和功夫,不妨礙什麼。

“你彆吵,安靜些……”

“要不你睡吧,乖!”

"不要吵,你太吵了……"

"彆哭了,彆哭啊……"

她的話語低低簌簌,孩子的哭聲時續時斷,時不時傳入賀蘭澤耳際。賀蘭澤聞來尚且平和,不是太激烈,遂隻翻來衣衫,又拿來了一條孩子的被褥,轉回內室。

“長意!”隻一眼,他就肝膽俱裂,匆忙上前扳過她扼在孩子脖頸上的雙手,將她拂開。

“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太吵了,實在太吵了……”謝瓊琚從榻畔跌下,昏迷的一瞬有片刻的回神,口中喃喃。賀蘭澤也無心再照拂嘶聲哭泣的孩子,隻抱起地上的人急傳醫官。

謝瓊琚沒受太大的傷,隻是額角和臂膀有點擦傷,很快當晚就轉醒了過來。

賀蘭澤守在榻邊,見她睜開的雙眼,終於鬆下一口氣。

隻是謝瓊琚眼中渾噩,眉宇緊蹙,她雙目灼灼盯著他。目光慢慢劃向他左臂,伸手去撫摸,從他肩頭一直摸到臂膀,手腕,五指……

她撐著起身,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扯開他左半邊衣衫,然後眼中燃起光亮,麵上都有了歡顏。最後,一頭撲在他胸膛,緊緊抱住他。

“長意——”賀蘭澤看不懂她神色,卻又仿若意識到什麼,一顆心拚命往下沉

。隻得惶惶喚她。

謝瓊琚退開身,疑惑卻忍不住驚喜, “我、我後來沒傷你,那一箭我沒有射出去是不是?還是我射偏了?總之你沒傷到,沒傷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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