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未待賀蘭澤徹底回神,謝瓊琚話語畢,便靠入他胸膛。初時仿若還有一點懼怕,小心翼翼趴在他肩頭。半晌,見他並無反應,還伸手攬她腰際。她便鬆下心神,不再撐著抵抗乏力,又合眼昏睡過去。
睡得有點沉,腦袋重重擱在他肩頭。
賀蘭澤才有些反應過來。
他退開身,捧起她麵龐,腦海一片空白,隻愣愣喚她長意。
他喚得有點急,聲音便大了些,他想知道她到底怎麼了。但是又怕驚到她,便隻得壓著聲量喊她。可是久病虛弱的婦人,根本無力應他。
他抱著她,一夜無眠。
翌日晨起,召醫官會診。
諸人候著謝瓊琚清醒。
謝瓊琚起來,認得竹青,認得賀蘭澤,但是認不得皚皚,認不得這間院子。
還未來得及多問一句,外間日頭晃眼,她頭腦混賬,頭痛欲裂,隻拉著賀蘭澤袖角念了個“疼”字,就沒有了意識。再醒來是傍晚時分,她仿佛想起些什麼,情緒有些激動,赤足下榻,繞過屏風急尋賀蘭澤。
她抓著他的手腕,目光在他那條看起來未曾受傷的左臂上穿梭,好半晌紅著眼道, “那我家人呢,我的叔伯,手足姊妹們,還有阿弟……我阿弟,他們怎麼樣了,我……”她抓在他手腕的手,青筋凸出,指尖發白。
又一次暈過去。
至此,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久,醒來的時候越來越短。
經前後三回她的言語行為,眾醫官會診再三,最後一致確定她失憶了。但她沒有忘記全部,隻忘記了一部分。
她以往記不住事情,時不時忘記些什麼,賀蘭澤本也知曉,脈案上亦皆有記錄。如醫官所言,是她鬱症帶出了的一係列傷症,沒有太好的法子治療,隻能勉強控製。
但是誰也不能料到,她會在一夕之間,徹底將數年裡的一切全部忘記。整整八年的時光和人事,忘得乾淨。
她的記憶回到延興十年九月,那個大雨滂沱的夜裡,一箭射傷他,然後長劍挑斷他臂膀的那晚。仿若她的人生就到此為之。
僅一十七年,再無後續。賀蘭澤不知道這算好還是壞。也無人知道賀蘭澤在想什麼。
確認之初,薛靈樞建議道, “還是將夫人送去紅鹿山吧,那邊有整個大梁境最好的大夫。這回
我親去陪護,你也好安心回前線。"
竹青乞求道, "主上,都說給姑娘換個環境,或許會好的,你送她走吧。經此一遭,想來也無人再敢謀算姑娘了。"
皚皚說, "阿翁,醫官都說阿母沒有太多的時日,要不我們陪她出去走走吧。要是當真再沒法子,阿母就那麼一點時間了……"諸醫官道, “主上還是儘快決策的好,夫人的病情耽擱不起。”後又有紅鹿山薛真人來信,讓他半月之內,送人上山,或許能搏萬一。
賀蘭澤並沒有回應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話,隻將自己關在章越閣主殿之中。
六日整。
這六日裡,謝瓊琚就醒過一回。
賀蘭澤沒讓她著急,先她開口安撫道, “謝家人不好不壞,但是旁人不論,你最疼惜的阿弟他好好的。你養好身體,我慢慢與你說。"
謝瓊琚腦中混沌,思維轉得緩慢,得到一點安好的信息,便不再多作糾纏,隻乖巧點頭,未幾便又睡過去。
至此,再未醒來。
千山小樓的這間主殿,在這六日間,格外安靜。
確切地說,自謝瓊琚誕下孩子,從七月到如今十月抵旬,這處一直很安靜。除了謝瓊琚發病鬨出一點聲響,惹得醫官進去。其餘時候都靜的讓人害怕,亦無任何閒雜人得以靠近。
這個閒雜人包括很多,大抵除了賀蘭澤的幾個心腹,謝瓊琚的數個貼身的婢子,其餘都是閒雜人。包括賀蘭敏。
而這廂,實在不能如此靜默下去了。
從涼州前線傳回的消息越拉越多,有噩耗說軍中瘧疾,有喜訊說船隻建造順暢,有正常彙報道是九皇河經酷暑暴雨,水位線上升,建議延期渡河的……
壞消息需要他解決,好消息需要他慶賀,如常的彙報需要他下一步的拍板……
賀蘭澤在謝瓊琚榻前,無聲坐了兩晝夜。
第三日,他開書房,讓人將議事堂的卷宗全部送來。
後院陶慶堂中賀蘭敏聞言,總算鬆一口氣。
對上轉著兩顆黑葡萄般水亮雙眸的孩子,哄道, “你阿翁自小最是勤奮,縱是頭疼腦熱歇了一日,明個後日的總會早起摸黑把誤了的時辰補回來。你呀,出娘胎就是個藥罐子,但還是得以父為榜
樣。"
說著,她一邊看走近的乳母,一邊道, "現在好好喝藥治病,以後好好讀書成材,祖母定教得你如你阿翁般,文武雙全。"
“可是將藥都喝儘了?”賀蘭敏將孩子抱給乳母,又問, "可是按著薛大夫開出的方子,溫度、時辰都守著?"
孩子太小,又弱得厲害,沒法直接喂藥。
賀蘭敏就讓乳母將藥喝下,化成乳汁再喂給孩子。
乳母道, "老夫人放心,奴婢們斷不敢怠慢,都是按照醫囑用的。"賀蘭敏揉了揉眉心, "好生喂養小公郎君,我不會虧了你們。"
乳母帶著孩子退去偏廳,安嬤嬤上來給侍奉她,邊揉腿邊道, “養個孩子最是費心費力,夫人該是頤養天年的時候。含飴弄孫,就是逗個趣,如此實在傷身。"
“那有什麼辦法,才抱過去個把時辰,就差點把我孫兒弄死……”雖然賀蘭澤掩蓋去當日的事情,但是孩子抱回來時,麵色憋脹,啼哭不止,脖上更是烙了指印。
薛素行醫多年,心中便有了數。
待說與賀蘭敏聽,賀蘭敏整個嚇得心驚肉跳。畢竟是她兒子的骨血,心底還是留著一分祖孫情。
隻是原本好好一個孩子,出生便遭殘疾。
每每想到這處,她便愈發覺得謝瓊琚是個禍害。但又不得不讓步,大抵在賀蘭澤驟然回來的那日,她便已經意識道,自己這盤局不會再有成功的勝算。
這近四個月來,賀蘭澤也從未踏入過陶慶堂,主動與她說過一句話。
她不是沒擔心恐慌過。
她就這麼個兒子,若是真的鬨到母子離心情絕,那下半生她要何以為繼。如此思來想去憂慮了個把月,遂同留守青州的長兄賀蘭敦,以及正在涼州前線的胞弟賀蘭敕均有通信。後來在賀蘭敕信中得以慰藉。
原是這數月來,即便賀蘭澤身在遼東郡,閉門不出。但是並沒有懈怠政事,送來千山小樓的卷宗他都逐一過目,雖然回複得慢些,但從未出過紕漏。
如此,賀蘭敏方慢慢安下心來。
何論,便是如此境地裡,議事堂中都不曾有累起未了的政事。故而,這兩日卷宗來而不複,漸有累起之勢,她方又有些擔憂。然眼
下聞言,都已經被抱去了書房,依次處理了。如此往複,她的一顆心定下大半。
到底紅顏佳人再情深意切,也難抵山河萬裡。
“聞謝氏病情又重了,怎麼個重法?打聽出來沒?”賀蘭敏歪在貴妃榻上,接過薛素捧來的湯藥。"這個在下不知。”薛素歎道, “主上如今也防我,半點消息得不到。"“你侄子處也沒有?”“年輕人有了自個的主意……"薛素自嘲道, “是我無能了!”
“罷了,你不是說估摸著謝氏也時日無多嗎?且由著阿郎去鬨一陣!”賀蘭敏攪著手中玉匙,挑眉道, “到底手中疆土越來越多,站過高出看了更闊的天地,便知一個女子一段情愛不算什麼。如此境地裡,他還能理事,我便沒什麼可擔心的。屆時一年半載謝氏去了,吾兒迷個三年五載,左右就被磨了半生。我認了!但我兒還有後半生,我亦有餘生,且等得起……至於,謝氏留下那一雙子女,留著吾兒的血,我自不會虧待他們。"
“是故——”賀蘭敏舀過一勺藥膳頓了頓道, "你也莫去打聽了,都由他,免得眼下撞在他槍頭白惹不快!"薛素頷首, "這話正是我要與您說的,您儘量順著主上些。他和謝氏從少年走來,情分不一樣,您莫傷了自個。"十月金秋,午後斜陽鋪殿,陶慶堂融洽安閒。又兩日,劃入十一月裡。
氣溫驟降,天氣嚴寒,朔風一陣緊過一陣。東邊院子裡的梅花提前開了,賀蘭澤站在二樓眺望,回首看不曾蘇醒的人。
這日暮色裡,賀蘭澤書房來了兩個人,將士打扮,神色匆匆。
入內,現了真容,才看出一人是丁朔,一人是公孫纓,兩人皆疾馬趕來。
確切的說,是賀蘭澤一直在等此二人。丁朔是十數日前,接了賀蘭澤書信從涼州前線趕回的。公孫纓則從是四日前接訊從幽州城趕來。
賀蘭澤帶他們入書房看沙盤圖。如今有青、冀、豫、袞、徐、涼、並、幽八州皆在他麾下。
他的旗幟插入冀州和涼州兩處,一貫溫和的麵容浮起笑意, "冀州是孤十六歲籌劃兩年,舉刀一晝夜奪下的。涼州就不說了。"
他拍了拍丁朔臂膀,有些自得道, “也是孤拚命奪來的。”
“剩這些——”他將旗幟依次插入青、豫、袞、徐四州,斂儘麵上驕
傲色,隻平和道, "孤終是肉體凡胎,多有母族幫襯,皆是賀蘭氏之盤根錯節的關係得來。"
“而這裡,幽、並兩州——”他抬眸看向對麵兩人, “我們三人,算是知己相逢,同心共道。”話至此處,他將自己兩處推向對麵二人, “日後怕是山水不同路,此處民眾便有勞二位了。”丁朔和公孫纓一時大驚,對望相眼,欲要言語,被他抬手止住。
三人隔案而立,中間沙盤長桌,似是已經將他們分成兩道。
燭火晃悠,各自影子投在窗欞上。屋內再無聲息,隻有三人舉酒盞一飲而下的模樣。最後,公孫纓提出看一眼謝瓊琚。
賀蘭澤沒有阻攔。
公孫纓也沒有進去,隻是站在屏風外看投在簾帳上安靜沉睡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