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2838 字 7個月前

翌日,正月十六,雪霽雲開後,屋簷冰淩化水,原是比落雪日更寒。

賀蘭澤已經準備妥當,原在外頭同皚皚話彆作最後的交代。

眼下紅鹿山封山,兩年一度的開山日要到四月初八,而經去歲的破例開山容賀蘭敏上山出了那檔子事後,如今便再無例外。故而從這會至四月初八,如此長的日子他早已回來,安全上當是可以放心的。

隻是念及一個病重在身,一個尚且年幼,賀蘭澤多來還是沒法安心。

他忍不住再一次道, “芝蜂草二月二開始開花,七花齊全乃是四十九日後……”

“四十九日就是一月又十數天,如此算,您摘完花便是在三月下旬,加上五六日的返回程日,最遲三月底便回來了,斷不會超過四月。”皚皚將他要說的話背出來,瞥過一眼, “阿翁,我不是阿母,我記得住。這兩日您都說了多少回了。”

“放心,從三月下旬我便日日晨起去那處山腳候您。”

“那倒不必,你且照顧好你阿母便成!”賀蘭澤揉了揉孩子腦袋,往內室望去,卻聞得裡頭稍許動靜。正盛眉間,見謝瓊琚披發裹衣,踩著一雙繡鞋正從走出來。

“怎麼醒了?”賀蘭澤有些意外。

“心裡頭掛著事,睡得不實,時夢時睡。”謝瓊琚在內室門口頓住腳,從東窗灑進來的日光渡在她身上,她往窗外看去,可以隱

約看見第十三峰無極峰的輪廓。

“外頭冷,出去了極易染風寒。我就站在這目送你,也可以看你的背影許久。”她將目光收回,虛弱的眉眼裡淌過眷戀和不舍。賀蘭澤欲上前來,被她蹙眉止住。

“你還走不走?耽誤的儘是我的時辰。”她嗔他, “一夜念著你,我沒有睡好,這會都快站不住啦!”賀蘭澤輕笑頷首,未再上前,隻讓皚皚去了她處,自己隻身前往。

她沒再多言,他亦沒再逗留。

多少離彆的話,已經道過。

日光偏轉,從東窗看出去的人影已經成為一個墨點,謝瓊琚疲憊地合了合眼,牽著孩子回去榻上。

“阿翁走出山門那會倒是沒回頭,但是後來還是走走停停,回首看您。”小姑娘看著合眼靠在榻上的人,給她熟練得按揉小腿,“其實,外麵不是很冷,阿母多穿件鬥篷……”

“孝心可嘉,知道心

疼你阿翁。"謝瓊琚將被褥拉上些,感受著被褥中除了暖爐安置的地方,旁處都是冷的,不由道, “今個起你同阿母睡。"

“扇枕溫被,阿翁都交代好的。

謝瓊琚聞言,嘴角噙起一點笑,小腿曲了曲, “那你阿翁可是還感慨,慶幸你學會了這按揉功夫,讓他安心不少?”

【索性你如今會了這按揉的功夫,阿翁多少放心些。】

皚皚一愣,耳畔回蕩起賀蘭澤的話, “阿母真神了,阿翁是這般說的。”

“……阿母,不是皚皚為阿翁說話,隻是阿翁此去並非尋常出遠門,路艱事難,甚至九死一生,你為何都不願出門送他一程?也好讓他安心些?"

日頭已經向西,屋內地龍不絕。

空氣中浮遊著細小的塵埃,外頭雪水一點一滴落下。

格外安靜。

謝瓊琚緩緩睜開眼,湊向小姑娘,挑眉道, “我已經讓他安心了。”

“我今日強撐醒來,就是要他記住走時最後一幕,我是站著醒著、而非躺著睡著。如此告訴他,相比漫長無聲的共死,我更願意短暫的同生……如此他會給自己留一線,縱是尋不到藥,也會留一條命回來陪伴我。”

“至於我不出門送他,確實因為那萬分之一染得風寒之故。我身在屋中,如此告訴他會用儘全力照顧好自己,不會讓自己有一點點受到傷害的可能。"

“明白嗎?”謝瓊琚看著似懂非懂的小姑娘,曲指刮過她鼻梁, “我很早就開始讓他安心了,便是你這手按揉的功夫,在他離開後可代替他照顧我,他不是已經安心不少了嗎!"

“那阿翁能明白阿母的意思嗎?”小姑娘心神震蕩。

謝瓊琚又湊近些,同她額間相抵。前些日子賀蘭澤為著遠行成日同自己纏在一起,隻布置學業與小姑娘完成。小姑娘好生可憐!

“當然!”她伸手捏了捏孩子雪白的麵龐,秀眉揚起。

想了想又道, “接下來我……阿母陪你,且先休息兩日,不必讀書練字!""

賀蘭澤的確明白謝瓊琚的意思。

這一路前往無極峰,他的腦海中全是她素衣披發臨窗送行的模樣。她會將自己照顧好,和孩子互為依靠。也會努力

等他回來,與他一道渡過餘生歲月。

想到這處,賀蘭澤忍不住又一次想,這是失去記憶後的謝五姑娘的態度。若是她恢複記憶了呢?還會願意和自己在一起嗎?

他仔細回想,他們最後一次真正清醒地交談,還是她第一回上紅鹿山,與他訣彆的時候。後來再見,她已經要分娩,神思都是混沌的。待分娩結束鬱症便徹底爆發,他們都還來不及好好說話。

所以,要是恢複了記憶,她是依舊選擇獨自前行,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可能,願意同行。

願意同行的。

賀蘭澤安慰自己。

世人苛責她,以聲名詆毀她,都道她配不起自己,拖累自己,讓她寸步難行。平心而論,他不過一介凡夫俗子,難以更改世俗偏見。如果注定她難走近自己,那他多走兩步總成吧?

所以世俗加於他身的東西他都不要了,和她一樣孑然一身。不能並肩享萬丈榮光,那麼我們相扶走崎嶇小道。

如此,長意不會不要我的。

這是正月二十,賀蘭澤已經在無極峰半山腰上,雖已感受到冰雪的徹骨嚴寒,然抬頭望向漫天積雪,他看到的依舊是純潔和希冀。

地圖刻在腦海中。

再往前三四裡地,坡度更大,已無落腳梯石。他加快速度前行。

未幾,便到絕路,按地圖所載當是距離頂峰還有六十裡。便是所謂飛鳥不渡之處。

他根據日頭辨出方位,觀察四下山壁,將少許凸出可勉強借力的位置記於心中。

然後根據目測的距離,抽出袖中刀,插入石壁中,落腳借力,躍身踩刃而上。足脫刀刃的同時,他左手揮出長鞭勾回袖中刀。

如此躍上第一處,前進三裡。

第二處凸出的位置稍近,不必刀刃借力,他便沒有停下喘息,直接點足越上,如此又進兩裡。

接下來,周遭無有凸出處,便需要再次插刀鋒做借力點。因在半壁中,雖踩了一點實地,卻也不完全受力。賀蘭澤插刀入石岩時又快又牟足了勁,一瞬間竟是火花四射。他提氣越身,竟然見藤蔓,隻心下一喜,手刀攬鞭攀手蕩過..

如此有凸處借力,無落腳處便插刀鋒點足,偶遇藤蔓則攀藤而上...

終於在日頭偏西,剩得最後一抹餘光的時候,他

翻身到達無極峰頂。這方外紅鹿山至高地。

來不及俯瞰群山,他捂胸跪地,吐出一口血來。

待喘出一口氣,方覺牙根酸軟,渾身累及而顫。如此冰雪地,汗水卻打濕衣衫,模糊眼簾。亦是在這水霧迷蒙中,他看見自己一雙手已經傷痕累累,血跡斑斑。而待神思回轉,才意識到左臂骨骼刺痛,晃動不已,竟是脫臼了。他合眼緩了緩,撩起衣袍塞在口中,給自己正了骨。

也未敢休息太久,待攢回一點力氣,他便尋來洞穴容身。否則這四下積雪,無需一日半夜,他就會凍死在這處。

索性鑽石取火這等事,在年少時隨暗衛一起訓練的時候,他早已熟稔。

暮色落下,火光燃起。

他在這處已經數個晝夜,看地上記錄的日子,這日是正月二十九。

離開長意的第十三日,距離芝蜂草開花還剩三日,賀蘭澤終於尋到她的位置,見到她一尺半的碧綠身姿。

火光映照著他被劃傷的麵龐,他在火光中想花草模樣,想他的長意。

薛真人說,隻要草藥帶回,配方給她服下,控製她心緒不受刺激,根基便能補回大半。以後慢慢養著,總是一日好多一日,尋回常人壽數也不是不能。

他已經帶她離開是非地。

山中祥和,無外人相擾,她自然不會受刺激。而草藥亦即將到手,所有的一切都往明光方向走去。曾有幾許,人事嘈雜困擾,他亦有過彷徨,將她從崖底帶回是否是錯的?

沒有錯。他告訴自己。

縱是人世多艱難,我們即將走出困境,看見救命的花,融雪的陽。以後紅塵外,隻有你我。

二月二龍抬頭,無論陰晴,無極峰上始終冰霧繚繞,寒氣彌散。賀蘭澤按先前做好的標記來到北涯鑽石生出火堆,後以雪煮水,靜待花開。

滾燙的水透過寒霧澆淋而下,第一朵扇形小花轉眼枯菱,連著他的一顆心。是啊,何處植被能耐如此高溫!縱是古書這樣載,依舊是荒唐。他的心跌一半,被他理智提起。再等等,再等一等。他和長意,沒有十惡不赦,不該這般頻遭絕境。

太陽光經過冰雪折射,成七彩色,落在枯菱的花朵上,慢慢竟成金玉色。賀蘭澤展顏,一顆心隨花朵一起重生。是造物主的神奇與恩賜。

他艱難轉向西頭,雖看不

見他的妻子,但那是他妻子所在的位置。隻是想站起極目,因腿腳凍僵而踉蹌跌倒,再難起身。但他還是抬起頭,目光穿過七色光,用力遠眺。

西頭第七峰上,謝瓊琚坐在院中曬太陽。

讀無極峰之高,無人攀過;峰頂之冷,群鳥堆屍。芝蜂草身在絕壁,崖山沸水難生,崖下寒潭千尺。這些篇章字句,自賀蘭澤離開,她每日反複誦讀。

是的,每日誦讀。

正月十七那日,薛真人過來給她施針,皚皚尚且詫異。後來她與皚皚說,是我交代的薛真人。她裹著厚厚的披風,坐在臨窗的位置,眉宇神色清明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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