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0992 字 7個月前

還有一重是公孫纓不曾想到的,便是去歲年關在紅鹿山腳下,他嘔血那回。血是真的吐,卻是他自己故意染寒氣逼出來的。

相比她口頭以死相逼,他以此舉直白告訴她,莫再逼迫,催他性命。

而讓她知曉自己還活著,給她的一點慰藉,大抵是他於情孝之間,為人子的最後回饋。

許久,茶涼換盞。

賀蘭澤贈給公孫纓一包從紅鹿山醫書中配來的藥粉, “昔年你所托,要我除了你族中堂兄弟,彼時臨陣離去,隻除其一,多有抱歉。後來聞丁刺史暗裡除掉了另一個,還剩的一位如今與您暗中相鬥,明麵尚且和諧。即是明麵和諧,且送些東西與他補身。無色無味,數月後方毒發,怎麼也算不到你身上!”

"這般厲害!"公孫纓接過,挑眉道, “雖說這是您昔年應諾妾的,但是眼下此物於妾,仍是大禮。不知要妾如何回報!”

“此去高句麗,那處不知醫藥水平幾何。我與長意,一時半會還離不開藥,需要你幫襯送藥而來。”故賀蘭澤直白道,“而這座幽州城為我屏障,作為萬一之後我的退路。"

“還有……”賀蘭澤這會歎了口氣,眼中生出一些蒼茫

與無奈,隻自嘲地笑了笑。片刻方道, “罷了,就這些吧。”“您還有個兒子。”公孫纓看出他的意思, “妾想本辦法幫你帶出來。““如此最好。”論及這個孩子,賀蘭澤明顯沒有決策其他事那般淩厲,最後,他道, “試一次即可,不必強求。”

明麵上,公孫纓沒有任何理由接觸到齊桓。即便是放在賀蘭芷那遭事之前,她最多也是去看看,抱抱,斷沒有撫養的可能。所以,所謂“帶出來”,便是暗裡製造事端,偷出孩子。

孩子羸弱,未必能經得起爭奪奔波,是故賀蘭澤說一次即可。

試一次,算是父子一場。

若是能帶出來,一家團聚,自是最好。若是帶不出來,亦是他們父子緣薄。捫心自問,賀蘭澤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孩子是怎樣的額情感,很多時候他甚至下意識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

至此,大梁境內再尋不到賀蘭澤夫婦一行的蹤跡,而在高句麗的邊地隆守城中,則多出了一對尋常夫妻。

初到這處的時候,為了生活得更從容,賀蘭澤做過一段時間的大夫。他自臂膀受傷後,數年裡同薛靈樞學了不少骨科一類的推拿手藝。後來在紅鹿山上更是研讀醫書無數。

他擇這個行當的時候,謝瓊琚在租來的瓦房內,如同聞了天大的笑話,對著皚皚道, “你信不信,不出半年,你阿翁準得換活計。等他這個手藝吃飯,我們能餓死!"

皚皚問緣由,她卻笑而不答。不僅不答,亦未攔著賀蘭澤去行醫賺錢。

果然,還未到半年,這年年關時,賀蘭澤便宣布來年開春,換一種活計。

皚皚來不及問他打算做什麼,隻扒著一碗熱騰騰地麥麩粥,匆匆咽完,用一種接下來就會吃不飽穿不暖的口氣問他, “阿翁,您為何不行醫了?那您行醫四月,賺了多少銀錢!"

麥麩粥滾燙,賀蘭澤吹了半晌好不容易吃進一口,眼下梗在喉嚨,隻合了合眼勉強咽下道, "沒有。"

小姑娘愣在一旁,豆油燈昏黃的光暈裡,照出她逐漸泛紅的雙眼,往昔對生父的崇拜肉眼可見地脫落, “沒有什麼?您一錢都沒賺到?"

“怎麼,阿翁一錢沒有,讓你這般失望?”賀蘭澤擱下碗盞, “那要是阿翁還倒貼了,你是不是還要同我斷絕父女關係?”

那……不是,阿母當年好歹還賺錢的……”小姑娘垂眼嘀咕道。

謝瓊琚瞧著父女兩個,實在憋不住笑,惹的咳嗽連連。賀蘭澤和皚皚一道伸手給她撫背。然那隻大手不小心觸到小手,小手整個嫌棄地縮回。

一道而來的竹青不知裡頭緣故,自也當賀蘭澤不懂行醫,隻道, “不要緊,奴婢處還有一些郎君前頭賞賜的細軟……”當日賀蘭澤帶謝瓊琚上紅鹿山,因人數之故,竹青守在山下,避在公孫纓處。這會原是一道來了高句麗。

謝瓊琚擺手,示意她不需要。

細軟和銀錢,他們都有。但是若要長久生存下去,所用的銀錢都需有台理的來路,才不至於顯眼,招來旁人的猜疑。

這晚入夜,皚皚毫不客氣霸占了謝瓊琚。謝瓊琚道, "你有沒有覺得如今在這個山城之中,周遭的鄰居已經不怎麼排斥我們,待我們越來越熱情了?"

皚皚回想,頷首道, “上月裡,西頭的劉三郎送了我兩本被他翻得起皺的書,還讓王十一娘同我一道玩。前日,東邊的秋大娘送給我們半筐小米糕,還教青姨做秋梨醬。"

“這是你阿翁的功勞。”謝瓊琚同孩子解釋道, “高句麗信奉巫術,縱是行醫也以巫醫為主。你阿翁如此堂而皇之的行醫,怎可能有生意!但是這處民生艱難,總有付不起銀錢的人,死馬當作活馬醫,尋到你阿翁這個免費的醫者。你阿翁治好不少人了,是故周遭的人自然對我們慢慢有好感了。”

“那……眼下阿翁不做了,可是因為免費行醫,實在撐不起花銷?”

“這是其一。”謝瓊琚想了想道, “還有一處最主要的,再做下去,你阿翁便搶了巫醫的勢頭,一個外來者動了人家的糧倉,這是大忌。”

皚皚思索片刻,燦然道, “我懂啦!所以阿翁在此刻停下,既得了民眾的好感,又無聲對巫醫一處做出了自己的態度,讓他們放下戒備。如此雙管齊下,我們在這裡便可以更好的融入和生活,對嗎?"

"唔!這就是所謂的生存之道!"

入冬寒涼,謝瓊琚裹著被褥,心中卻暖融融的。這會見自個女兒如此聰惹,愈發歡喜,隻揉著她腦袋同她抵額, “小姑娘如何這般聰慧的,我都嫉妒了!”

皚皚便用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鳳眼

提溜轉過一圈, “是阿翁和阿母遺傳的好!”

頓了頓,皚皚轉過話頭,似想到什麼,又問, “那為何阿翁前頭不辯解,要阿母來與我解釋!”

謝瓊琚扶額, “此等矯情行徑,大概就是所謂的拿捏之道。你看你,眼下對他的敬仰可是隨著方才的一點誤解歉疚,而翻倍成長!"

小姑娘還未回神,隻覺耳畔話語連珠落下。

“事實都證明了!”謝瓊琚繼續追話道,“明明我們共同生的你,按你所說,以往還是阿母帶你多些,你方才得我們智惹的時候,怎就把你阿翁排在我前頭……你阿翁一肚子陰謀陽謀,你更是沒良心……"

皚皚沒見過當年的謝五姑娘,隻在她的白眼和無理也能翻作有理的話語中,落荒而逃。把床榻還給賀蘭澤。

“求您去陪您夫人吧,孩兒錯了。”皚皚將睡眼朦朧的賀蘭澤推出屋外,關門的一瞬,滿月清輝下一瞥,見她生父清俊麵龐根本沒有半點睡意,腳下亦無乍醒的踉蹌虛浮,根本穩健十足。

隻合門無語, "不僅矯情,還虛偽!"

這是隱居在隆守城的第一年。

賀蘭澤掃清曾在大梁境中遺留的蹤跡,建起幽州城護身屏障,然後徹底開始尋常百姓的生活。一點點接近難能可貴的平靜。

但謝瓊琚的記憶停留在他還要複仇行大業的那一刻,便自然問, "我的病在好轉,隻是需要修養,為何你不回去?"

這是無法回避的問題。

她若不問,便不是她了。

她忘記了八年歲月,但沒有忘記,謝氏滿門之使命,沒有忘記她為謝氏女該做的事。

她說, “阿翁密訓了一支萬人軍隊,如今定是在阿弟手中。紅鹿山上他那般行徑,我要製止他。”她甚至問, "你放棄肩上使命,可是因為我阿弟入了定陶王麾下,恐我兩廂難做,便索性棄了一切。"她用她的邏輯,將前後理出這樣的局麵。

說完,便盯著他止不住掉眼淚,哭得肝腸寸斷。哭得他肝腸寸斷。

薛真人和賀蘭澤說,願意肆意笑,能夠痛快哭,不壓抑自己的心緒情感,是鬱症好轉的跡象。

賀蘭澤滿懷欣喜,擦去她的眼淚,鄭重與她說, “我舍棄一切,要

說與你的關係,大抵是跌入寒潭受了寒氣,按薛真人所言,日後斷不了湯藥,冬日見不得風雪,需要養著。但是這點緣故,當真隻是整個原因中的極少部分,不過是加快我的決定而已。"

賀蘭澤的話真真假假,但又尋不出破綻, “最主要的緣故,是我太累了,複仇和大業,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如今我不願再過那樣的生活,我想要平靜。"

"我想過平靜的生活,你願意陪我嗎?"

謝瓊琚頷首, “願意啊!”

如此,劃入延興二十一年,他們隱居的第二個年頭。

這一年,賀蘭澤尋到一份及靠譜的活計,惹得皚崇敬之心日益高漲,謝瓊琚卻盛眉不滿意。

然看著租得瓦房換了有房契的院子,看著衣衫頭麵推在她眼前,謝五姑娘漂亮的丹鳳眼閃出一點光,默默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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