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阿母?”
謝瓊琚手下未停,繼續挑揀包裹草藥,唇角揚起一點笑意, “也能這樣說吧。”
“阿母具體說說。
謝瓊琚抬眸看她,笑了笑道, “你阿翁故意的。我們中原才覺得聲苦高過一切,然高句麗處,開化地慢些,莫說底層民眾,便是如全氏這般,亦還是以溫飽為天,尚且覺得金銀錢財更為重要。故而訓馬師一職自比相馬更金貴,更能攢錢。但也因為如此,你阿翁不能過分出頭去相爭。他在全氏主君處露麵,便已是冒著風險,但這點沒法避免。所以露麵之後,你阿翁需要藏拙,一來讓主君放下戒心,二來讓府中已有的訓馬師不敵
對他。而他行相馬事,其實屬於閒差,閒差之餘訓馬,與主君而言乃是一份工錢讓人乾了兩份活;於其他馴馬師而言,你阿翁也沒有當他們財路,回回都是掛他們的名。你阿翁所賺之銀錢,不過是那些馴馬師第二手分成給他的!"
皚皚認真聽著,越道後頭愈發敬佩自己阿翁,不由道, “那我猜一猜,是不是等阿翁慢慢立穩之後,他就會再尋機會要求調去做馴馬師。而做了馴馬師之後,以阿翁的能力便可以統領其他的馴馬師,然後阿翁步步登高,亦可成為主君之左膀右臂,甚至更久之後控製他,踢開他,然後自立……"
謝瓊琚看著麵前的女兒,手中的活慢慢停下。
皚皚如今已經十一歲,身量高了些,卻到底不如同歲的孩子。但是眸中精銳光華,宇中騰飛誌氣,早已高於常人。
眼下又如此談吐,簡直是齊家一脈湧在丘壑中的勃勃野心。
謝瓊琚就這樣看著她,尤覺很久前便聽聞過孩子誌向,然而一時卻又無從想起。
“阿母——”皚皚喚她。
謝瓊琚回神,思及她前頭話語,隻含笑道, “你說的本無錯,正常而言你阿翁該是那般發展行徑。但是你結合一下我們當下情形,看看可能看出旁的東西!”
這處的教學亦是落後,並無名師大儒。很多時候,都是謝瓊琚自己適時地引導和教授。
小姑娘聞這話,遠山黛微盛,須臾展開, “我明白了,我方才所言是阿翁原本的道路。但我們終究是大梁人,大梁和高句麗多有戰端,是故阿翁還是不能太顯眼。我們來此是為過平靜生活,而不是酬壯誌,阿翁不會、也不能去爭太多,是嗎?"
謝瓊琚感慨女兒的悟性,伸手輕撫她額頭。
“那麼皚皚,你願意過平靜的生活嗎?”
雖然在早些時候,賀蘭澤已經與謝瓊琚說明了,是他太累,想逃離爾虞我詐的生活。但謝瓊琚總是隱約覺得不似他說的這般簡單。
縱是他報了仇,可是綿延數百年的大梁依舊四分五裂,縱是不談之處,且當他真的不慕山河。可是他的阿母呢,那個帶著他流亡,養他長大的婦人,他如何就這般丟下了她?
謝瓊琚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隻是一旦追究起來,一旦想起他的阿母,她就莫名覺得頭暈目眩,腦中混沌。一股疲乏和逃避直湧心頭,讓
她不願深思。
譬如眼下,這個念頭又起,她亦本能地將它驅逐,隻期待地等著女兒的回話。
“你願意過平靜的生活嗎?”她重新又問了遍。
皚皚記得謝瓊琚吃過的苦,更記得賀蘭澤與她說的話,平靜的生活才能治好阿母的病,讓她更好地活下去。
於是,她點頭, “願意的,阿母。這裡有您,有阿翁,還有青姨,我覺得很好。”
恐母親多心不信,她拉過母親的手,鄭重道, “阿母或許忘了,您曾我說,我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可以去見天地與眾生。但是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且不說,眼下我亦無有確切的方向。阿翁亦教導過我——"
話至此處,皚皚想起去歲四月在幽州城的那個夜晚,在阿母睡去後,阿翁與她夜話。
皎皎圓月蒙雲煙,竹影橫斜。父親的眼神卻那樣清冽和坦蕩,同她秉燭而談。
他說, "皚皚,在你阿母失憶前的一段時日,她提到過你,很是歉疚,讓我一定好好教養你,讓你做天上的鷹,做林中的鹿,自由,勇敢,矯健,可見天地眾生。然事到如今,我是一定要帶你阿母避世的,但是你有的選擇。你可選擇與我們一道,遠離此間;亦可以留下,由公孫姨母教養你。"
“阿翁此生,唯你阿母。你與她相比,隻能由她在前。故而阿翁能給你的便是自由。”小姑娘聽得專注,半晌道, “我要與阿母阿翁一道的。”賀蘭澤便溫和點頭。
“那今日阿翁亦再授你一道。”他抬首仰望天際,片刻又觀四野,方啟口道,“天之高,地之極,天地之間浮遊眾生。你不必拘於何處天地,何方眾生,在這之前,你應當先見自己。"
“見自己?”皚皚凝神半晌, “阿翁是想告訴我,隻有先完成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好,才會遇見更多的人,有更廣闊的的天地,可對?
這回,賀蘭澤未給答案,隻笑道, “我們活好當下。”
“阿母!”皚皚回轉神思, “阿翁說,我們應當過好當下。”
謝瓊琚一顆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來,其實她潛意識也喜歡如今的生活。如今聞此語,自是格外開懷。遂隻低眸繼續包裹沐浴的草藥,由著麵龐燃起歡愉紅暈,勝過秋日楓林霜染。
“就是、阿翁以往那般金尊玉貴……”皚
皚回想在王氏首飾鋪初見賀蘭澤的模樣,不由道, “如今他屈居人下,如此艱辛,他會不會委屈啊?"
“那不會!”謝瓊琚將包裹好的草藥排整齊, “真心被人辜負,所行不為人理解,方是委屈。”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小姑娘, “你阿翁委屈什麼?他那是甘之如飴。我們開心,方算體現了他的價值。再者……”謝瓊琚看著手中的沐浴藥包,驟然閉了嘴。“再者什麼?”皚皚好奇道。
謝瓊琚將藥包收拾好,又去燒水,奈何小姑娘不依不饒, "阿母,再者什麼……"
“再者,你阿翁隻是看起累。其實他沒你想的那麼累!”謝瓊琚想到些什麼,眉間浮上一層惱意, “他有的是力氣,累的是阿
母……"
話音落下,下工的男人不知何時推門入院,這會正立在廚房半開的窗牖前,聞母女二人閒話。
皚皚看見自個阿翁,又是一副形容疲乏的神色,隻是眉宇間始終流轉著溫柔笑意。
遂趕緊隔窗捧出一盞熱茶, “阿翁,你今個累嗎?快喝茶解解乏。”她趴在窗台上,將父親袖角的一點塵埃拂去。
賀蘭澤走上前接過茶盞,揉了揉女兒腦袋。目光越入屋內,見正在灌水的婦人絲毫沒有理他的模樣,反倒是被一縷餘暉映照的麵龐紅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柔軟水潤, "阿翁累與不累,你阿母都受累,她最辛苦!"
說著,他將喝了一半的茶給小姑娘, "去給你阿娘用些,她近來很費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