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師兄毒解了?”呂辭走上前,低低開口。丁朔山眉海目依舊,帶著恍惚的笑意, “你覺得?”呂辭神色變了變。
“也好,若是太孫飲了那酒,隻怕並州上下都得陪葬。”丁朔輕歎了聲, “我時辰不多,將將托完公事,眼下處理些私事。”他指了指案上的卷宗, “這是和離書,原說好了要給你的。”
呂辭看了半晌,腦海中閃過成婚至今的各種事,甚至還有成婚前未露心跡時師兄妹之間純粹至極的好時光。怎麼就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她來回想,思緒有些亂,開口就有些口不擇言。
她說, “我害師兄至此,原無話可說。隻是師兄當日承諾我阿翁,護我一生,白首不離,如今中道廢棄我,不知九泉之下如何見我阿翁!"
她低著頭,並不敢看麵前人,隻尤自繼續開口, “我是通敵不假,但是師兄又有多少情意呢。戰場之上,射殺妻兒。縱然我有千般錯,虎毒不食子,你連青雀都不要,縱是與我和離,亦不要他,你涼薄至此,我也無甚留戀的。"
話到最後,已經因為沒有底氣而散了聲響。微不可聞。
但丁朔還是聽清了,他盛著的眉展開,如聽了個笑話般,輕笑了聲。
“若是這般說,你可以好受些,少受負擔,我也不否決你。”
他慢慢卷起和離書,抵拳咳了兩聲,吐出一口血,緩了緩繼續道, "但是有兩件事,我還是需要和你說一說。首先,我不要青雀,是因為他不是我的兒子,相比我城中子民,一個頂著我兒子名義降生的孩子,我要他作甚!你不是丁夫人嗎,怎就背著夫君生旁人的孩子?”
“你、你知道……”呂辭抬起頭,不可思議,隻咬過唇瓣, “那也怪你,成婚小半年,你都沒有碰我。對,你說了你因恩義娶我,讓我給你時間緩一緩。可是那會偏公孫氏退婚,我惶恐害怕,夜夜憂心,邊想著要
個孩子你的心就定了。可是你不碰我,我要怎麼辦呢?我便尋了衛恕……"
丁朔看著她,一時沒有接話。屋內靜得駭人,空氣中血腥氣很重。大半夜的功夫,他吐了太多血。這會還在吐。
良久,他將捂在口鼻的帕子放下,喘息道, “但凡做過,多有痕跡,有那樣一日我發現你在我晚上的安神湯放了昏睡的藥。抽絲剝繭……但是我竟然忍了,想著師父的話,想著你救了我,想著我又晾著你,我忍了……"
丁朔嗤笑道, “但我也不是聖人,所以當年在千山小樓,你滾下石階,我都不想細問緣由。隻是不想賀蘭老夫人幫你救回了他!稚子無辜,他既然有命活下,我也願意賞他一口飯吃。"
“不!”呂辭搖頭, “沒有男人能受這樣的恥辱,定是因為師兄有那麼一點愛我、在意我的,才能接納他是不是?”
至這一刻,她還欲在他身上尋求虛妄的愛意。
“反了!”丁朔笑了笑, "就是半點對你無意,大抵才無所謂。"
“那麼歸根結底,你還是為了昔年的救命之恩?”呂辭這會有些急切。
“救命之恩?”丁朔喃喃這個詞,笑意更深些,隻合了合眼,緩過一分勁, “應當是的吧。當年我從幽州回來,因想著就要和公孫纓成婚,心中歡喜,同師兄弟們在城郊山坡飲酒,不慎被毒蛇咬傷。醒來後,聞那蛇毒奇特,乃媚毒,是你為我解了毒。害你失了清白,為這我娶你,我應諾師父與你一生相守,甚至容忍青雀的存在。"
“所以,我救了你,你不要棄我,我以後都不敢了……我還要照顧青雀,他中了毒……”呂辭拽上丁朔袖角, “你現在不要我們,他要怎麼活?"
“我自己都不知要怎麼活,管不了旁人了。"丁朔拂開她,眉宇間都是疲憊色,歎道, “莫再說你救了我,太荒謬了!”
他雙目灼灼盯著她,聲色裡終於帶起憤恨意, “大抵上蒼不願我這般被騙,兩年前,延興二十一年,三師兄發現青雀的身世,臨終告知當年事,根本不存在什麼媚毒,是你之計策罷了。還讓師父譴懂醫的三師兄和七師弟作偽證,以此讓我相信!"
"……而我,我為了這份根本不存在的恩情,毀了自己一生,耽誤了她半生……"
br />他用儘力氣,將再度欲要攀上他臂膀的手狠狠甩開。
呂辭跌在地上,如夢初醒,再無幻想可盼,隻喃喃道, “原來你都知道了,怪不得自那年中秋後,你就要與我和離,怪不得這兩年你連屋都不回……若非青雀這兩年有病在身,你定是早早和離了,是嗎?"
“是我優柔,是青雀一個個無辜眼神,一聲聲阿翁讓我狠不下心;是我懦弱,見不得孩子病痛中再受打擊,一心想著馬上便痊愈了,就到此為止,卻不想……”
“卻不想,白白耽誤了自己的時辰!”“現在好了,聞他亦中毒在身……你的報應吧。”
話至此處,丁朔連咳嗽了好幾聲,待緩過勁,方將手中和離書投向炭盆,重新複了平和神態, “我不與你和離了,你會做一輩子的丁夫人,直到死,我們都糾纏在一起。"
呂辭看著那高舔的火苗,半晌回神,原本麵上的驚喜褪儘, “你這樣愛她,拉上我,做你絕她念的鋪路石?”
“到最後,我要的丁夫人,要的生死相依,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丁朔但笑不語。
他容忍了一切,但沒法容忍自己就要死去。在終於有勇氣表明心跡的時候。卻已經沒有時間。
"不!不!"呂辭尖利出聲,癲狂道, "我現在就去告訴她,告訴她,你愛她,你就是被我設計的,告訴她這一生,我與你徒有夫妻之名,無半點夫妻之實……你這樣愛她,但是你就要死了,在她知曉你這樣愛她的時候,你馬上就要死了,她在得到一切的瞬間失去一切,你不可以拿我的愛意當墊腳石,不可以這樣辱我,不可以……"
呂辭聲淚俱下,歇斯底裡,欲要衝出門外,卻不想被兩人拉住身形,強灌入一盞啞藥。
丁朔披衣撐著從榻上下來,伸手擦乾淨她麵上藥漬,如同很多年前,師兄妹之間單純而真摯的關懷,輕聲道, “我都安排好了,今日你從這道門出去,會有人把你送去莊上,你再也見不到任何人,說不了任何話。但是你會知道所有的事,譬如我的死期,青雀的死期,衛恕的死期……"
“你會長長久久活著,看你在意的人,全都因你,而離你而去。”被人縛住的婦人拚命搖首,缺已經吐不出一個字……門啟門合,這日日上中天,來了第四個人。是公孫纓。
/>她脫了勁裝,穿了一身紅妝,眉宇英朗,杏眼湛亮。是當年模樣。
秋日陽光微醒,灑在彼此麵前。
公孫纓來時見過賀蘭澤,於是這會眼中很快凝起細小的淚珠,她道, “你說吧,我知道你定然有話說。就是晚了些,也無妨。你說出來,我聽著。"
丁朔看著她,他確實有許多話和她說。這麼多年了,私下見麵寥寥,怎會無話。
就方才和呂辭的那些,就夠他說許久的。
另外還有好多,譬如定襄郡中的牧場,牧場上的牛羊……再譬如他們從未去過的長安,待西征要策馬共遊長安城.…
還有那支竹笙,他想說他不僅聽到了,還能辨清她的氣息和節奏,前兩日就是辨出來了,於是他跑出西城,方知她無聲去請了援兵.…
但這該是他有來日,方可與她慢慢言。如今,已是所說無意,不該再誤她前程。
於是,他在一陣急促地咳嗽,拂開她欲伸來拭血的手後,隻緩神道, "昔年年少莽撞,曾贈一物與姑娘,如今即歸塵土,自與我夫人同處,那樣之物,斷不能落於外人手。"
他朝她伸出手, "望姑娘歸還此物。
日光落在他指尖,他修長的五指微顫,指腹有常日練刀的薄繭。
公孫纓看得很仔細,卻又覺很模糊。
半晌,隻垂眸慢慢鬆開衣襟,從脖頸解開下。她帶得很怪異,紅繩很長,玉佩貼在胸口心臟處。
丁朔的手顫的有些厲害,不知是因毒還是旁的。
他將眼彆過去,尚是君子模樣。
隻是掌心微重,便慢慢攏去五指。
他聚攏握玉,她鬆玉抽手。
十根指頭,沒有十指緊扣,是瞬間的相遇,長久的分離。似他們這一生。
屋中靜下,彼此都未再言,亦再未相看。
公孫纓撥下腰側的竹笙,吹奏動人的歌謠。
青河草,思遠道。
夢見我傍,又忽覺在他鄉。
他鄉異,不相見。
鳥知風起,似海水知天寒。
河下鯉魚,雲間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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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下鯉魚,雲間尺素……加餐食,長相憶……午後秋風吹來,丁朔話語經風即散,鮮血噴在掌間那枚玉佩上,觸目驚心。
他的手失力,玉佩跌落在案,發出一點細小的聲音。
曲調未絕,是綿長不斷的情意。不知過了多久,公孫纓才複了魂魄,放下竹笙,終於泣不成聲。
“三郎!”她抬眸看他,伸手撫他眉眼。這十年裡,唯一的觸碰。
初見時的草原賽馬。
定情是他贈玉說的話, “那你好好藏著。”後來無數次相望不能言的時刻,他無聲投來的目光。烏衣夜行為她除去阻她道途的族老而留下的血跡……
她都知道。
便也能懂他生命臨終的舉止。
她落下他的眼瞼,讓他瞑目。隻將那玉重新放他手中, “聽你的,下半輩子我會好好的。但是來世,請你把他好好地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