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撇清了他祖母,又搬出了女子三從的德行,搬出了“孝道”二字,連番壓住皚皚。
謝瓊琚看著阿梧,忍過背脊寒涼,隻溫聲道, “按你這話意思,若是阿母也不在這處,祖母提了這一嘴,你又覺得甚好,便會給你阿姊定下來了?"
“嗯。”阿梧頷首, "我自幼同六表兄一道,他人挺好的,與阿姊很是般配。"
阻他練習站立,背後言母無德。
謝瓊琚回想片刻前的賀蘭幸的話。
r />
"但是阿母問過你阿姊,她並不喜歡六表兄。成婚乃人生大事,總得讓她歡喜!"謝瓊琚尚且秉著耐心和阿梧解釋。
他想要這事成,至少是他的角度裡看到的賀蘭幸是好的,姑且有那麼一點算為他阿姊考慮的地方。謝瓊琚這般安慰自己。
“所以您去勸勸阿姊啊,試著給六表兄一個機會。”
謝瓊琚回去後和皚皚一道用的午膳,論起賀蘭幸。
“我原是覺得他自幼喪母,也挺可憐的。中秋後雖碰麵有些尷尬,但回回策馬狩獵他要隨著一道前往,我都沒有落下他。”皚皚擱下碗筷,滿臉愁容、滿目嫌棄, “但是我真不喜歡他,我道了回春日裡和李宜的賽馬,他就說人家李宜是微末之流,父母起於鄉野,讓我避開些,莫與之為伴。"
“微末之流又如何?其父抵抗匈奴一戰成名,去歲任涼州刺史,現今還不是隨阿翁共赴沙場,官職比他阿翁太守位還高一品。”
“上月裡更是煩人。初雪後我在後院水榭賞雪景,看得久了些,雙目受不住雪上反光,暈眩了片刻。他也不知何時來到我處,侍女沒來竟是他上來扶我。我連著喚侍女、姑姑,竟無人回話,隻得由他攙扶,心中原也起了幾分感激之意。不想他扶我臂膀的手捏得甚緊,還時不時湊近我,也不知要作甚!甚至說好了送我回院子,卻將我往旁處引,說是回我屋的路上有積雪水坑……"
“後來呢?”謝瓊琚聞言愈發心驚,"後來如何了,你不怎麼不和阿母說的?"
"後來……”皚皚湛亮的眼眸轉了一圈, “後來我眼睛恢複了,但沒及時表現出來,就想看看他欲作甚。他、挨著我嗅我身上香氣!不對,他身上仿佛也有些香氣,我也辨不上來。但是那神色著實令人作惡。遂途徑曲溪時,我引他往岸邊走,佯裝崴腳趁他不意時將他踢河裡去了!"
謝瓊琚恍然,"原來前頭他落水是你之故,是你踢他下去,又給喚了人手撈他!壓根不是什麼你途徑那處,偶遇他。那你如何不說實話?"
“想想就惡心,再者我踢他那下講上緣故還得繞回他的居心上,說了誰能信!他左右心虛也不敢多言,就這麼過去了唄。他那樣子確實與平素不太一樣,瘋瘋癲癲的!”皚皚想了想道,“阿母今個如何會論起這人?”
謝
瓊琚一時無言,隻道了聲怪不得你近日不太開懷。阿梧那處說賀蘭幸為這事想好好謝一謝皚皚,如此與她多些相處的機會。顯然賊心不死。
謝瓊琚思忖片刻,請來了薛真人,讓皚皚將那日情形說與薛真人聽。香氣,瘋癲,起口..
薛真人問, “還記得是何香氣嗎?”皚皚蹙眉, “仿若有些酸甜,很馥鬱……”薛真頷首, “極有可能是五石散。”
五石散。
謝瓊琚生出一層冷汗,壓住皚皚,衝她搖首彆出聲。半晌道, "真人把過阿梧脈象,他……""夫人安心,小郎君沒有服食的跡象。"
謝瓊琚頷首,是她多慮了,阿梧隔三差五在此用藥搭脈,她不至於。但是,同樣的,她養賀蘭幸多年,如今賀蘭幸又住在她的院子中。所她不知其食用五石散,亦是沒人信的。這樣的人,竟還要配與皚皚。
謝瓊琚默了兩日,在殿中靜看大雪紛飛。隔著椒房窗欞,依舊是徹骨的嚴寒。如此兩日過去,便是眼下境況。
午後時分,阿梧來主殿,也不肯喝藥。按薛真人搭脈所言,這幾日送去的溫補的藥當是也不曾好好用。
屋中退下侍者,就剩母子二人。
謝瓊琚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何故如此。縱然她心中已經猜到七七八八。
不想阿梧卻反問她, "是您何故如此?如今放著好好的薛大夫,你不用,卻專門請來另外一個,到底是何意思?"謝瓊琚記得這話,這是那日安嬤嬤的原話。
"薛真人擅長母親的舊症,薛大夫要專心看顧你祖母,如此請來薛真人不很正常嗎?"謝瓊琚回應道。"就此一樁,看是正常。”阿梧看著那藥, “可是連著旁的事,便不是這麼個意思了。"謝瓊琚道,"你說說。"
"也無甚好說的。就是阿姊和六表兄的事,讓您回來勸說,眼下看來是無果。左右阿姊不喜,您也不讚成是不是?"謝瓊琚頷首。
"所以不就很明顯嗎,悠尋來大夫,卻不用薛先生;阿姊的婚事也不支持,甚至直接拒絕,就是為了同祖母劃清界限。明明是一家人,縱是以往不睦,但祖母也還是將悠迎回來了……"
阿梧回想昨日佛堂中祖母和安嬤嬤的
對話,祖母多來都是沉默無言,若非安嬤嬤心疼她多言兩句,自己根本不知她的委屈。
"我也試著在接受您,感受您的好,我甚至還覺得阿翁去打仗了,您也是一個人,會孤單寂寞,便常日過來,還在這處過夜!我甚至試著忘記你當年生而不養拋下我的行徑,你為何還要如此?”
七歲的孩童斥責,素白的麵龐上額角有暴露的青筋,雙頰是不自然的潮紅。謝瓊琚麵對著他,有一刻恍惚,耳畔來來回回都是“生而不養”四個字。一種窒息又憋悶的無力感包裹而來。
她伸手搭上他輪椅,撐著站起身,眼前疊影重重,最後彙聚成賀蘭澤的模樣。是他,帶她得的新生。是她,選擇回來的。
她深吸了口氣,半晌重新俯身,與他講皚皚不願同賀蘭幸結親的緣故,甚至欲要講賀蘭幸服食五石散的事。當年事是根本,今朝事是爆發點。
謝瓊琚尚且殘留著理智。都是對賀蘭氏不好聽的話,且揀個簡單的說。
奈何阿梧沒讓她說完。
他說, “我與六表兄一道長大,我比你了解他。不願意就不願意,您一個長輩,何必如此詆毀一個小輩,用臟水將他潑成這樣。"
謝瓊琚深吸了口氣,慢慢蹲下身來,轉過話頭問了他一句莫名的話,"你祖母在院中,想來從不背後言說阿母的不是,對嗎?""你知道的種種,都是安嬤嬤看不下去和你說的,對不對?"
阿梧愣了愣,昂首道,"虧得嬤嬤看不下去,給祖母排遣。也幸虧我聽到了,才不至於讓祖母那般委屈。"
謝瓊琚合了合眼,將爐上溫過的藥掌來, “喝藥吧。”
阿梧彆過臉去。
謝瓊琚持著勺子吹了吹,喂過去。阿梧一拂手,將藥打翻在地,推動輪椅出殿離開。
本該是歇晌的時辰,謝瓊琚坐在臨窗的位置,招來竹青和滿殿侍者,吩咐道, "今日除夕的晚宴,還是皆由安嬤嬤領著陶慶堂的人安排,你們莫去插手。"
諸人麵麵相覷。
她笑道, "不缺你們喜錢,一樣給你們。"
一殿的人都笑了,竹青帶她們下去繼續縫製軍中的棉衣,自個回來她身邊, “奴婢們哪是為了賞賜,實在
您事事讓著那處,你都不曉得那安嬤嬤如何趾高氣揚……"
"怎麼,她給你們氣受了?"
“那倒沒有,咱們主殿的人,還沒人敢明著給咱們氣受。奴婢們就是心疼夫人。”
"沒受氣就好。"
謝瓊琚又尋來皚皚聊了會天,未幾薛真人亦來了。三人同坐了一會,皚皚接過薛真人給的藥。之後兩人散去,謝瓊琚便倚在榻上,隔窗又看了一下午的白雪茫茫。
★
未幾至傍晚,倒是雪霽雲開。
陶慶堂中,正在更衣理妝的賀蘭敏心情甚好。
阿梧午後回來後便沒有說話,一直悶在房中,她將將過去陪了他一回。
他說, "以後再不想往主殿去了。"
賀蘭敏歎了口氣, “不說氣話,那是你阿母。”阿梧聞言,便抱住了她,哭得厲害。
“還是主子技高一籌,隻用了一個六公子便破了謝氏的防線,這謝氏聰明反被聰明誤。”安嬤嬤給她篦著發害。
賀蘭敏看著鏡中人,笑道, “為人母,哪個受得了自己女兒險遭受辱。倒是那丫頭片子是個能忍的,上月的事直熬到眼下才吐出,差點就讓我覺得這計就此啞聲了。"
"也虧你,教導著六郎,讓他時不時纏著阿梧,想搏佳人一麵。總算引著皚皚同謝氏說出了當日事。如此謝氏為著女兒,定會亂了分寸。她這大半年都是用的迂回戰術,眼見無效,不讚成接親的同時自然嘗試直言。再加上薛真人入府,抓著阿梧用藥,可不就是要與我們賀蘭氏涇渭分明的意思嗎?"
"奴婢懂了。”安嬤嬤回想數月前賀蘭敏的話, "這便是悠說的,相比小郎君與翁主手足愈發親厚,然六公子伴的時間更長久,小郎君自然傾向六公子。"
"再者,哪個能信六公子用著那汙穢東西。"
論及五石散,賀蘭敏的臉色明顯黯下來, “六郎也是愈發混賬,小小年紀沾這麼個東西。待這廂事過,得讓薛素幫他戒了。”
想了想,她轉首道, "你且盯緊了,莫讓他給阿梧用上了。那樣莫說謝氏,阿郎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34;
“奴婢曉得,但凡兩位公子接觸,奴婢都是親自守在跟前的。”
"還有——”賀蘭敏道, "今日晚宴讓他同皚皚好好道謝,宴上多來沒機會,便散宴後。告訴他,不怕皚皚生氣,苦肉計一貫是最好用的。一切由我呢!"
賀蘭敏很清楚,當日賀蘭幸落水,十有八九是惹怒了皚皚後,被她蓄意推下去的。本來安她的計劃,賀蘭幸傷在皚皚手中,她便再添一把柴,讓他傷得更重些,如此讓阿梧看看由他阿母教養長大的阿姊,是怎樣辣手無情的。
很好的一個計策,卻不想皚皚推他又撈她,基本成熄火狀態。時隔一月雖曝了出來,總是缺了點火候。隻要這姐弟情還存著,裂開的母子情總有被皚皚帶著,重新愈合的可能。
她需要牢牢將阿梧握在手中,今日這手足也得破了。
"主子放心,宴會事宜都是奴婢操持的,那藥奴婢自然會在宴後再給六公子用下,斷不會給人留下把柄。"
將上月的事重來一遍。在賀蘭幸和皚皚之間,阿梧自然更信前者,何論如今心境。
然而晚間宴會起,賀蘭敏便覺得隱隱脫了自個掌控。賀蘭幸起身給皚皚敬酒,謝她當日救命之恩。
皚皚同他杯盞撞過,彼此飲乾。之後又請他用了一盞自己的酪漿, “表兄來的正巧,還剩這最後一盞,悠品品。”吃了一月的閉門羹,這會送上門來,賀蘭幸誠惶誠恐,隻謝過一飲而儘。
皚皚道,"歌舞起來,表兄且在這坐下吧。"他指的是阿梧的位置,謝瓊琚留了他座位,顯然他不肯過來。
賀蘭幸就此坐下。
謝瓊琚餘光掃過他一眼,又轉向賀蘭敏。落在賀蘭敏身上的時辰久些,久到賀蘭敏感受到她的目光,與她四目相似。
這是賀蘭敏第二次見到謝瓊琚如此長久而淩厲的眼神,竟堪堪先行避過了。然在她垂眸的一瞬,隻依稀聽得少女的一聲驚呼。是皚皚。
隔著要時靜止的歌舞,賀蘭敏循聲望去,隻見賀蘭幸離了原本的桌案,正撲向皚皚處。然那處健仆侍衛儼然早有防備,已經在片
刻間製住賀蘭幸,將他扭轉過來。
一張陀紅潮濕的麵龐,落入賀蘭敏眼中。
而口中對著皚皚
的汙穢渾話則落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
"不是讓你宴會後再喂他丹藥的嗎?"賀蘭敏對著安嬤嬤低斥道。
“奴婢沒有喂他,藥還在奴婢身上呢。”安嬤嬤亦大驚失色。
賀蘭敏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抬眸迎向謝瓊琚沉靜冷眼。隻本能地想到多年前的除夕夜,當年下藥給自己的兒子和公孫纓,結果徒遭反噬,中藥的卻是賀蘭芷。
一般無二的情形。
如今,這夫妻兩連反擊的手段都是一樣的路數。隻是當年,她的兒子不僅反擊,還無聲無息插入了那樣一顆棋子。
今朝——
賀蘭敏看過謝瓊琚,又看神思混沌的少年,若說她隻要一個賀蘭幸,為女兒出氣,賀蘭敏自己都是不信的。
殿中燒著地龍,案上菜著熱氣彌散,賀蘭敏卻徒生冷汗。待再回神時,殿中已是司膳、醫官、侍者齊俱,四扇殿門正沉沉合上。
括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