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賀蘭敏聞杖行三十,不由失了神色。一介花甲之年的老婦,如何經得起三十杖行。
"謝氏,我尚是你婆母,今日當著各州刺史家眷麵給你顏麵,你莫要得寸進尺。”賀蘭敏起身,湊近謝瓊琚, “再者,我不若點頭,你看哪個敢真正動我處的人。"
“來人,行刑。”謝瓊琚衝外揚聲,竟是霍律帶人而來。"得罪了,老夫人。吾等奉主上令,他不在期間,全憑夫人吩咐。"
賀蘭幸被拖去偏殿受罰。
安嬤嬤就在當堂之上,一杖杖打下去。
謝瓊琚於原處落座,眼光幾度和賀蘭敏接上。無聲告訴她,隨時可停下刑罰,隻要她開口,讓阿梧過來。
賀蘭敏心知肚明,卻並不為所動。
她不動,謝瓊琚更無話無色。
待到第十仗,安嬤嬤已經喊暈過去,賀蘭敏拂袖起身,嗬斥了聲“停”。她起身,謝瓊琚沒有坐著的道理,隨她起身。
然賀蘭敏卻又不說話,謝瓊琚便道了聲“繼續”。
到第十六下,厚厚的棉衣滲出血跡,安氏已經奄奄一息,滿頭虛汗。阿梧連連喊停。
皚皚道, “阿弟,這嬤嬤包藏禍心,你慈心憐她,我與阿母自然也願意鬆她一把,左右她伴了祖母多年,且讓她回去祖母處安老。但我們都不放心這樣的人在你身處。你過來。"
賀蘭敏看著他,他便對皚皚道,“阿姊,你左右無事,她也挨了十六杖……”
"你阿姊無事,不是旁人仁慈,是我們自己護住了自己。”謝瓊琚將皚皚掩在身後,對阿梧多有失望, “你要留在你祖母處儘孝,亦是你的道。阿母不攔你,但這等老婦,阿母也不會留。"
"霍律,繼續。"
除夕宴,以罰在安嬤嬤身上的三十廷杖結束。
各州家眷散去,行徑謝瓊琚處往日或憐或無視的目
光,十中七八化作了畏懼,剩下兩三成多出敬畏。而殿上,唯餘賀蘭氏至親,和謝瓊琚一乾人等。中間是辨不出人形的一灘血肉。
謝瓊琚支阿梧處,俯下身,摸過孩子麵龐,“阿母是有些失望,但是還是盼著你有想通的一日。”從那攤鮮血裡回神的孩子,瑟縮了一下,唇口張合間似是喚了聲“阿母”,卻又很快閉上了嘴,推開謝瓊琚。
"錯了就得罰。你若覺得是阿母下的死手,亦無妨。這是你要留在你祖母處的代價,亦是——”謝瓊琚望向賀蘭敏, "你搶占吾兒的代價!"
乾平二年的除夕夜,謝瓊琚用一條人命掀開被她粉飾許久的太平。
哪有不流血,
何處不占血。
她在茫茫大雪裡,看自己一雙素淨的手。
然回想孩子那一聲若有若無的“阿母”,謝瓊琚覺得,尚且殘留著希望。且一步步來,至少清掉了一個處處多話的老婦。這不是尋常婦人,是賀蘭敏相伴四十餘年的侍女,堪比她的一條臂膀。
翌日,乾平三年正月初一。
謝瓊琚尚在更衣,竹青驚慌失色入殿而來,對著主子附耳巧言。"賀蘭幸死了?"謝瓊琚驚愕道, "不治而亡?"五板子根本傷不了他性命,何況霍律得她意思,乃“用心打”,而非"實心打"。
"姑娘,這根本就是衝你來的。把六公子的死徹底推到你身上,大開家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走,我們去看看,叫上薛真人!"
然,還未到達陶慶堂,卻見北苑已經架起火堆,上頭烈火熊熊...“這事怎麼回事?”竹青拉過一個侍女問道。
"老夫人道,六公子尚未及冠,不可入殮發喪,故而焚化將骨灰送回青州。"謝瓊琚抬眼望去,阿梧的眼光投過來,全是敵意。
謝瓊琚也沒有再上前,數日間亦未普前往陶慶堂看阿梧。隻在自己殿中翻開箱籠,尋來賀蘭澤留給她的東西,然後召回霍律密
語。
直到正月十五,霍律的人手回來,她方有了些笑意。又二十日,接到賀蘭澤書信,遂徹底鬆下一口氣。於是,將平素不知隱在何處的霍律再次招來,入陶慶堂帶走了阿梧
。阿梧百般掙紮,抵死不從。即便是入了主殿,也全然不理會謝瓊琚。
竹青看著不免擔憂道,"姑娘不是說徐徐圖之,怕傷了小郎君心智,又怕毀了您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好印象。"
謝瓊琚冷嗤道, “安氏的死讓他傷心,但他尚且彷徨,我自然就有所顧忌,想著慢慢彌補。但是賀蘭敏殺了賀蘭幸,嫁禍給我,欲釜底抽薪讓阿梧恨毒我,那我還有好顧忌的!放哪處他都恨我,我還不如接回來的好!"
接回阿梧的當晚,賀蘭敏自然趕來了主殿,甚至她還集結了人手在千山小樓外。
謝瓊琚將她引入屋內,沒有旁人,隻此二人。將同竹青說的話儘數與她說。
賀蘭敏笑道, "無需多久,阿梧還會回我處。而你,便是阿郎也保不住你了。你會永遠失去他們。"
“阿母何意?”謝瓊琚笑了笑,卻還是蹙眉看她。
"就是話上的意思。”賀蘭敏冷哼道, “你濫用刑罰,殺死罪不至死的小兒。於私,令阿梧痛失手足,他恨透了你。於公,幸兒乃我長兄之孫,我已去信於他,他和他兒得信皆心緒起伏、一蹶不振而病倒,左翼軍主將不安,如今那處兵甲不發,非阿郎棄你方肯發兵!這一切,皆是你之過!故而,我來此,不是同你爭奪阿梧的,是讓你自寫下堂書,莫讓阿郎為難!"
謝瓊琚看著賀蘭敏, "阿母幾時收到的信?"
“回信尚未至,但總歸是這個局麵。當年阿郎隨你遠走,乃是在這門院之中。如今他尚在最前線,諸將環繞,三軍排列,你看他怎麼走?退一步講,你不是愛他嗎?他已為你付出良多,想來今日你不會再讓他為難!"
“我若是阿母您,現在趕緊修書一封,讓家兄聚兵殺敵,莫要懈怠。”謝瓊琚掌出昨日賀蘭澤的來信,遞給賀蘭敏。
賀蘭敏閱來,眉宇越驟越深,隻起身直指謝瓊琚, “這、這怎麼可能,你……”
"我和郎君都應該感謝阿母此計。本來出征前,郎君就是要調幽州和冀州兩處的兵甲前往戰場,但是你賀蘭氏為奪軍功,多占功
績,非要將家眷作兩處安置,如此拖住公孫纓和宋淮的手腳,不讓他們建功立業,不讓郎君培養新血液。郎君感念昔年養育之恩,想著來日方長,遂
忍了。可是悠,今日竟然為了與我掙奪阿梧,行如此昏招。"
謝瓊琚歎了口氣, "賀蘭幸被你火化當日,我便猜到你這一箭雙雕的計策,遂讓霍律快馬傳召的公孫纓和宋淮,是故他們早早入了中線。既然大男父不願發兵,這份功績且讓給旁人吧!"
“不可能,你、你如何有傳軍令的權利!”賀蘭敏依舊難以置信。
"有何不可能?"謝瓊琚笑道, "郎君離開前,給了我一封蓋過他帥印的空白文書。原是給我自保所用。"“他護我,我亦護他。”
二月天,夜色昏沉,不見星月。唯有殿中燭火搖曳。
"你把人手都調走,這東境邊關怎麼辦?三百裡外便是高句麗!"賀蘭敏在幾經崩潰的意識中撿回兩分神智。
"所以,阿母與其有空在此同妾爭家長,聚集人手欲要謀奪妾的性命,不若在郎君兵甲來接我們之際,將他們都推去城樓,護好邊防!"
謝瓊琚看了眼殿外天色,和高舉的火把,揉了揉眉心道, “阿母請回吧,來日歲月如何走,還望您好生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