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30169 字 7個月前

因為在明確公主離京增援後,整個賀蘭氏沉默一晝夜,回顧賀蘭澤對他們的種種,活生生便是鄭伯之行。

賀蘭澤分明殺心早起,欲做莊公。然他們賀蘭氏斷不能走共叔段之後路。

宮城內外,長安城中,尚且保持著如常模樣。

賀蘭氏一時亦不清楚長樂宮中的太後,是徹底偏向了自己兒子,還是為皇後所控。然一想如今京畿人手儘在手中,心中便多了幾重勝算。一時沒有拉開太大的動靜,隻

暗裡尋找王印。

本想著得王印不易,畢竟皇後那般智謀的婦人,既將豫章王帶在身邊,王印想來早早藏了起來。然轉念一想,有一個可以隨意出入官廷的徐良,且將這事交於他,也不需太久。待實在尋之不到,再實行武力。

結果未普想到,徐良尋遍未央官、北宮都不得王印。

臘月三十這日下午,天色陰霾,賀蘭敕入宮至賀蘭敏處,原是想看看有沒有可能藏匿的地方,不想在殿外先遇見了阿梧。

“殿下在此處作甚?”他問道。

“母後在小憩,孤出來透口氣,亦想愉愉向皇祖母問個安。”阿梧看他一眼, “三舅公可是來見皇祖母的,孤聞她才用藥歇下了。這會倒也不好去叨擾。”

賀蘭敕頷首,拱手道, “那臣於此侯一侯。”

阿梧推車離去,許是因為雪後難行,半晌沒有推動輪椅, “勞三開公推一把。”他抬眸喚人。賀蘭敕過來幫忙。

阿梧道, “先給孤掖一掖腿上的毯子。”賀蘭敕給他掖過。

“往左一點,再一點。

賀蘭敕本想給他喚個宮人來伺候,卻見左邊毯子掀起處,用黃布包裹著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

“三舅公這幾日不是在尋此物嗎,還不趕緊拿著。”阿梧笑道, "拿好了,掩著些,到底不是光明事,彆太大意了。”

賀蘭敕看那物,又看麵前孩子。

“母後藏得緊,孤好不容易尋來的。”阿梧湊身道, "孤曉得,徐將軍這兩日都在尋此物。孤也聽到了,這一年多來,唯有開公處日日為孤爭儲君位,結良緣。然生我者恩父慈母,卻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這般,孤且自己爭一回。”

“生我者恩父慈母,卻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這般,孤且自己爭一回。”

兩日後晌午,元嘉正月初二,謝瓊琚發現王印丟失,四下尋找。卻得阿梧一句莫再尋了。後得他上頭如斯話語。

一時間氣血翻湧,隻覺同賀蘭澤多時謀劃,赴水東流。

聞外頭兵甲聲陣陣,踩正步圍宮而來,她久盯骨肉的鳳眸幾欲沁出鮮血,隻拂袖狠扇了他一巴掌。

長樂宮中,還有去歲未歸的婦人。

而未央宮裡,昔日持劍

的女子即將成為皆下囚。此刻,獨自麵對著千萬甲胄。甚至,對麵站立的還有她的嫡親的兒子。

“司空、少府,爾等這是何意?”謝瓊琚站在丹陛之上,雖知其所為,卻仍舊問其事。

“陛下崩於南線,國不可一日無君,臣等前來請豫章王繼位,以固國本。”賀蘭敕手中掌著昨日

前線送來的軍情。

分明是報喜的捷報,竟然生生被他顛倒黑白,說成了喪報。

隻能說王印得的剛剛好,眼下發給京畿重臣的文書,或停他們職位,或將他們以莫須有罪名投入牢中,擬天子詔書,加蓋豫章王王印。

而即便南線大捷,軍報也是落於他們賀蘭氏之手。東線處的兵甲已經出動,纏上天子軍隊,屆時即便賀蘭澤有命回長安,卻還需麵對這京畿一萬守城軍。

縱他再厲害,也是強弩之末。

甚至在前兩日推演謀劃中,族中子弟提出,賀蘭澤半道知曉京畿狀況,許會掉頭不再入今,反而去尋求援軍。畢竟涼州幽州兩處,還屯著他的心腹將士,數萬人手。

然亦有部分人當場否定,賀蘭澤一定會入長安。因為長安城中有謝氏女,有他的皇後。他絕不可能扔下她,勢必回來救她。

自以為的後盾,今成了最大的掣肘。

“陛下崩於南線?”謝瓊琚絲毫無懼賀蘭敕,隻笑問,“那如何孤接到的是大捷喜報,陛下正在歸來途中?"

“你如何還能接……”賀蘭敕雖詫異,卻懶得多言,隻同周遭數位賀蘭氏族親彼此看過,笑意愈濃, “皇後不必詐臣,便是南線大捷又如何,陛下總歸回不來了!東線賀蘭氏三州兵馬調出,想來這個時候已經同陛下交鋒。"

謝瓊琚頷首,看向對麵茫茫兵眾,列列領頭的數十賀蘭氏將領,隻頷首道, “這處無有旁人,皆為賀蘭氏人。可是與爾等不同道的諸臣已困與爾鼓掌之中,如同陛下遭了爾賀蘭氏的圍剿?"

這話實屬不好聽,句句皆是以下犯下的謀逆話。然此時此刻,賀蘭氏何俱其他,為首的賀蘭敕隻笑回了一聲“是”。

伴隨著從東邊長樂宮趕來的太後,急怒攻心喊出一個“不”字。太後從輦轎跌落,顫顫巍巍連聲道“不……”

“徐良,去請皇後入殿,好生看管。”話落,賀蘭敕與賀蘭敦同往

太後處,將她扶起,安慰道,“繼位者你皇孫,輔政者你手足,一樣保你榮華。此間隻亡你兒一個,然你依舊不負先太子,不曾辱沒梁皇室,最重要的乃回饋了你母族,不負賀蘭氏。此間真正的兩全!"

“不、不……”賀蘭敏青絲華發參半,隻望向謝瓊琚,重複一個“不”字。

“徐良,怎還不動手?”賀蘭敕回神,見尚在不遠處的將領,巍巍如一座石砌的雕塑,巋然不動。

他要囚了這妖後,養她在深宮,

做脅迫賀蘭澤的人質,亦做他穿心的利刃。待他來日攻城時,便將她掛於城樓,先毀他心防。贏一場心戰,再論兵甲殺伐。

“徐良!”賀蘭敕又嗬斥一聲,卻是微微變了臉色。這心腹的將領,一心栽培的良婿,今日怎聽不到自己的號令..

“司空,他不會應你的。”對麵孤身站立的女子開口,目光從賀蘭敏身上移向賀蘭敕處, “他隻會應孤。"

謝瓊琚話語落,又起, "徐將軍。"

“末將在!”如山靜默的兒郎聲如洪鐘。

"給孤將這群眼裡無君無父的亂臣賊子就地收押。"

"末將領命。

一瞬間,隻聞抽刀拔劍的出鞘聲,帶出真正寒芒明晃晃的光,刀劍揚起落下,齊齊駕在十數賀蘭氏將領脖頸上,逼回他們將將回神欲要拔刀的手。

而他們身後,原本由徐良統領的數前守衛軍齊齊站到了皇後的身前,隻在中間留出一條道,讓皇後走出。

謝瓊琚看左右被押下跪首的賀蘭氏後輩子嗣,看東側裡徐良帶心腹親手囚住的賀蘭氏兄弟,看無力倒地的老嫗,從始至隻念著一個“不”字。

徐良,才是賀蘭澤走時真正留給她的一亦是把刀。

亦是多年前,插入賀蘭氏心臟的一把刀。

賀蘭敕看著麵前的賢婿,頓悟。

當年娶她女兒的阿七,明明白白是公孫纓的侍衛,賀蘭澤的人。用來監視他們。

他們回神後,便將至清除,隻當內部乾淨,還在嗤笑賀蘭澤到底年輕。卻不想分明是一出連環計。

後賀蘭芷遇見徐良,滿心托付。實乃前頭的阿七是迷煙,這徐良才是真正入他們賀蘭氏替代賀蘭澤的

一雙耳目。

怪不得賀蘭芷多年無子。

怪不得大軍西征,徐良卻留在了謝瓊琚所處的千山小樓。怪不得徐良被提拔三品中領軍。

怪不得他領著三千禁軍,可隨時出入宮廷。

怪不得昌華公主可以在徐良監督的禁軍中離開皇城救援。怪不得可隨時出入宮廷的徐良,尋不到豫章王印。

“但是到底,豫章王印還是被我賀蘭氏得了,不算輸得太慘……”

昏厥嘔血大的太後被挪走。謀逆的臣子被關押。忠心的將軍領兵甲退下,如常守衛。

未央宮前殿的場地上,回蕩著賀蘭敕依舊狂妄的話語。還有一對母子。

話在彼此耳畔縈繞。

輪椅中的孩子,麵色虛白,癡癡而笑。

拖著疲乏步子走到他身前的婦人,又扇了他一巴掌。她牟足了勁,直將他打翻在地。

輪椅傾倒,人兒跌出,他殘卻的右足不受控製地打顫。

她居高臨下看他,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下,隻一把抱起他,跌跌撞撞入宮闕。將他藏在自己的殿宇中。

然後她奔去帝王理政的宣室殿,奔去禦史台,奔去司空府,奪來還未發出的文書或是搶回已經發出卷宗,理出所有蓋有豫章王印章的冊子,在自己的殿中,甩開一眾女官的阻攔,關緊殿門。

捧起鳳印,一本本加蓋上去。

蓋的太急、太快,純金的鳳印砸在指頭上,她卻連眉都未驟一下,反倒是隱在屏風旁的少年,看之心顫又心驚。

在她抑製不住的淚水中,生出難言的心疼。

這些謀逆的詔書,蓋了豫章王印,椒房殿鳳印的詔書,兩日之間,從何處來,又回何處去。縱是杜攸想幫她傾數尋回,也已來不及。

是故,正月十二,天子領兵入宮城之際,得賀蘭氏謀逆之罪證,自得妻兒雙印加蓋的罪證。是日,雨雪霏霏,洗不淨人世鉛華。

椒房殿門口,跪著真正脫簪謝罪的皇後。

玄氅銀甲的帝王站在她麵前,聽她口述自己的罪行。

她說, “妾育子不嚴,至其不遵君父;寵子無度,隨他共行背棄之舉;內無興宗室之德,外無輔弼之才。今自願摘後冠,交鳳印;豫章王如是,不堪為王,自願為庶人。唯望陛下,

念結發之情,留妾母子性命。妾願帶他赴豫章,戴罪立功。君若不平怒意,妾亦願終生不入長安。今日雷霆雨露,俱是皇恩,妾甘受之,銘感五內。”

話畢,她深叩首,長跪君前。

正月竟起雷鳴,閃電劈在她纖細的脖頸畔,將她被雨水打濕的晝發照得更加清楚。

賀蘭澤回想她片刻前說的話,見匍匐於地的瘦弱身形,青絲裡夾雜的銀發,一雙星眸染血色,持卷宗的手現出青筋,太陽穴突突地跳。

直將滿懷的文書砸向她身畔。

從雪水裡濺起的冰涼泥漿濺在她身上,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何其可憐。

殿內外的宮人,隨天子而來的侍者,都為這個同君王攜手十數年,外界傳聞得椒房盛寵的皇後,捏了一把汗。

賀蘭澤喘出一口氣,轉身離去。天子威信,豈可肋迫。

恃寵而驕更是大忌。

諸人都默聲不語,心中卻幾多想法,正為皇後歎息間,卻見天子去而又返。

夜風四起,雨雪漸大。

帝王疾步上丹陛,依舊是怒發衝冠,隻狠狠將玄色的大氅扯下,狠狠擲在皇後身上。

婦人清瘦的背脊在殿內搖曳的燭火,和殿外滿城的風雨裡一點點直起,感受著大氅上他的氣息他的溫度,抬頭對上他的雙眸。

他死死盯著她,那目光似要一把撕碎她。

從十三歲初遇,至今二十二年了,謝瓊琚想,她還不普見過他如此盛怒。其實,她是有些害怕的。

盛怒的男人長步近她身,做了一個讓她更害怕的舉動。一時間隻覺天選地轉。

待回神,她已經被他氅衣裹起扛在肩上,扔入了椒房殿內室的床榻上。

他的身上還有旅途中泥土的味道,盔甲冷硬咯得她生疼,他也不鬆手就這樣直勾勾看她。直到她又一次垂下眼瞼不敢直視他,隻覺滿身疲憊就要支撐不住,陷入長久的昏迷,卻被他箍住下頜抬起了頭。

他說了回來至今的第一句話。

讓她一雙美目瞪大一圈,淚水接連而下。他說, "怎麼,你又不要我了?又輪到他、排我前頭了?"

賀蘭氏拒不發兵,於邊地私調東線兵甲,於京畿假傳天子詔令,意圖謀逆

,人證物證俱在,條條皆是當斬的死罪。

原是極好判的。

隻是其中牽涉了豫章王,尤其還涉及皇後。這案子便有些難辦。

宣室殿出來,有臣子湊近杜攸悄聲道, “杜太師,這皇後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是明擺著為難陛下嗎?"

杜攸道, “你之意,若是皇後不將鳳印落在上頭便好了。”

“那自然了。”

杜攸道,"皇子謀逆便是自然?"

“豫章王從小養在賀蘭氏處,眼下一同謀逆最是自然。”那臣子接話, “但是皇後於未央宮門前收押了賀蘭氏,三千兵甲皆是人證,這作亂的動機不就沒了嗎?"

杜攸頷首, "所以皇後哪裡糊塗。皇後精明著呢!如你說言,她非但無過而且有功,那這鳳印是

不是可以說成是被賀蘭氏奪去的?自然鳳印可以被定為奪去的,那豫章王印是不是也可以這般判?皇後這是要保豫章王!"

這臣子聽得似懂非懂,又追上去道, "那直接言語豫章王王印被愉,不是更好?"

杜攸歎口氣,覺得後生不可畏,“一來,皇後將自己同豫章王綁在一起,豫章王暗勾賀蘭氏的立場、也就是他謀逆的動機就不會那樣自然。二來……"

杜攸緩了緩, “可憐天下父母心,當是皇後兵行險招,欲挽母子親情,讓少年看她一顆不曾廢棄他的心!

未央宮中是這樣的一對母子。

長樂宮中,亦是母子相望無言。

賀蘭敏自然已經想明白,其實賀蘭澤此行,一來震懾獻降的舊臣門閥,二來則是給賀蘭氏最後的機會。

那給賀蘭敕親掌的一萬兵甲,原也都是他自己的人。若賀蘭氏發兵,就是共赴戰場的同袍;若賀蘭氏不發兵,便是反戈圍剿的刀劍。

如他說言,更早時候,賀蘭氏便是君心不良。

早到他在雲中城裡,引謝瓊瑛入內。謝瓊瑛傳信給蕭氏,聞謝瓊琚病情……更何論後來種種。雲中城延緩行軍。函穀關按兵不發。未央宮前舉兵改日月。確實條條死罪,他容忍之下的任何一處,都足矣還清年少教養之情。

賀蘭敏靠在棍

上,抓著兒子的手慢慢失力,噴出一口血,未留一句話,終於撒手離去。

“陛下不必傳太醫。”薛素跪下身來,止住賀蘭澤, “陛下來時,太後便從臣處討了藥服下。”

“太後說,入長安前的諸事皆因她起,家中手足亦是受她多年影響;入長安後她想挽回,卻已失控。讓陛下十餘年彷徨為難,今日赴死,是她能為陛下和家族做的最後一點事……"

薛素話語至最後,呼吸漸弱,唇口流血,再不能起身。唯餘光卻望向床榻處。

賀蘭澤坐在榻畔,看他眼角的光,又看生母下垂的眼瞼,似與那人相接,不由歎聲道, "好多年了,知你二人生出情意,初時覺得是否對阿翁不敬。後來與長意分彆,寂寞無依,惶惶於餘生漫漫,都要這般過,是何等孤寂。便也能理解你們的孤獨。

他伸手合上生母雙眸,剪下一縷母親的青絲予薛素手, “靈樞飲酒醉,失口吐話,叔父心悅一女,歎連一縷青絲不得。後又見母梳妝,偶聽她與侍女閒話,這一生連一縷青絲都不敢贈,就這樣罷,能看見便已很好。"

賀蘭澤起身離去,傳禦史台擬詔書。

賀蘭氏謀反,誅賀蘭敕、賀蘭敦,褫奪爵位、官職、誥命,閨族囚青州故地,三代內不得為官。這便是賀蘭氏緘默一死為他、亦為賀蘭氏做的最後一事。

賀蘭澤本意, "賀蘭氏闔族天命者恕,垂髫者誅。"

這是欲絕賀蘭氏根基,但在賀蘭敏有生之年不動賀蘭氏。

有生之年,她還剩多少!

但他為君者,這口氣總要出,這場威總要立。

詔書二,因有賀蘭氏獄中血書輔證,豫章王乃為其脅迫,方偷皇後鳳印,實乃清白之身,隻是堅毅少有,性品軟弱,故奪其爵位,以皇子之身前往封地曆練。皇後護子太過,忤逆君上,同去此地思過。

這第二封詔書,禦史台改了無數遍,最後是天子親擬的。據說天子在宣室殿內寫完,便砸了筆墨。

又有傳聞,再次之前,值守的宮人聽見皇後泣聲, “妾既生了他,便有教養之責。他如今十歲爾,得你我真正養育的日子,不過三兩年光景,如此便放棄他,於他不公。妾帶他來人世一遭,不是讓他怨恨世間事,報複世間的人。妾與君,這樣難,都能沐朝露,見天光。他還這樣年

少,即是開了口,要與母同歸,妾如何拒他?本來,教養之責,你為人父,亦有。然如今你擔天下事,做了天下人的君父,比妾更難。這阿梧事,便讓妾去吧。"

久不得天子回應。

方再聞皇後逐漸淒厲帶著怒氣的聲響, “妾也不願走,但是妾之子緣何如此?他得何人所授?何人養?至今日地步……"

日影偏轉,宮門深重。終於隱約聞天子話, "那你幾時歸?"

後頭便未有話語傳出,隻這一封詔書。

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春光爛漫,冰雪消融。謝瓊琚帶著阿梧前往千裡之外的豫章。

雖說是思過,卻還是用的全副皇後儀仗,這是天子的意思。雖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天子卻未出城相送,甚至都未出宮門。任由皇後的輦轎走走停停。任由他的妻子頻頻回首。

他將自己鎖在未央宮中,坐在禦座上。午後的陽光灑進來,照出他聾角銀絲。他也開始生出白發,他們還有多少光陰!

他自然知道,他可以私服去看她,可以傳召讓她歸來。可是這一刻,他就是覺得荒蕪又惶恐。

回想苑逝的生母,流放的曾經養育過他的至親,背棄過他的兒子,還有不能相守的妻子。帝王路,稱孤道寡,寂寞之嘶。這一生,人間疾苦,從未放過他和她。

“阿翁,你還有我。”殿門開啟,亮起一點晃眼的光。

是他的女兒。

十七歲的少女,和她母親有著一樣的眉眼容顏。

他伸手撫摸她,隔著日影和距離。如同撫摸她。

“當年,生你阿弟的時候,你阿母把我推出產房。讓我陪著你,說我和她,一人陪一個。”“你看,一語成讖。”

“所以阿母,如今來陪我,正好應了當年話。”長安城郊,阿梧在馬車中看著已經端坐身子、不再回頭的人,聽她前頭話,如是說。

“阿母知你不信,但事實如此。”謝瓊琚笑了笑, "還是那句話,且看來日。"

阿梧搖首, "不必了。"

謝瓊琚蹙眉。

阿梧掀掀簾看滾下西頭的落日,將話緩緩道來, "當日,我看見阿母同徐將軍

數次私下見麵,密語,知曉她是您和阿翁的人。便知您自然放心我在宮中行走,不會對我多加看管。我不否認確實是我偷出了王印,亦是我交給了賀蘭敕。您不是問了數回我為何要這般,為何要如此心急?今日我告訴您,我不是為了儲君位。我隻是為了想清楚地知道,我的阿翁阿母是否當真愛我!"

“祖母養我多年,不曾毒害我,我很愛她,可是她帶領的賀蘭氏卻愈發不像樣。而你和阿翁棄我而去多年,不管不顧我,但卻又責任在胸,與人和善,仁德愛民。偏你們和祖母兩處對立,我在中間被拉扯,實在辨不清你們的心思。所以放手一搏。”

“我想我投了賀蘭氏,你們若是大義滅親不認我,也沒什麼。我且死在這場謀逆中,就此結束這被拉扯、辨不清是非的一生,亦算解脫。若是你們愛我,救我於新生,我便從頭開始。"

“同是試驗人心,我比阿翁幸運一點。從看見阿母近乎瘋癩蓋鳳印的那一刻,從您將自己同我綁在一起的那一刻,阿梧覺得您重新生了我一回。而阿翁,祖母口中那個被您蠱惑棄我遠走的阿翁,今日放手許您餘生伴我,已經無需再多言……"

“阿梧……”許久,謝瓊琚方在這重重話語中回神,卻見得少年早已喚停車駕,撐著車壁,正在一點點挪下車。

她欲伸手扶他,被他退拒。

他下車不穩,跌了一腳,卻是很快爬起,然後恭敬跪在她麵前, “我以極蠢笨的路數,終於辨明雙親之心。這後頭該受的罰,該付出的代價,便該獨自擔下。再不能讓阿母陪我同受。昨日阿姊罵得對,阿翁阿母多年傷病加身,又至中年,我有何麵目再讓你們分離,獨占阿母!"

“阿母歸去,請代兒告訴阿翁,我沒有背棄謀逆他。我自不負他為我擇的名字,桓者,寬廣,磊落也。

“阿梧,阿母帶你回去,你自己將這話告訴你阿翁……”

阿梧搖首, “待兒長成一個能真正站立的人,能夠行走,自歸來探雙親。”齊桓此去,十年方歸。

後記:

元嘉四年,未央宮椒房殿東首裡,建了一座高台,裡頭植梅花千株,供帝後賞雪觀梅。隻是即便不是下雪日,皇後也時不時登台遠眺,侯她在南地的兒子。

元嘉五年,昌華公主大婚,豫章王恢複爵位,隻是人沒回來,卻快馬送來南康甜柚,道是他在那兩

年,精心培植的果子,給阿姊嘗鮮,願阿姊食蜜。

元嘉八年,豫章王來信,雙足痊愈,可以行走。道是再好些便回來,不料翌年豫章遇大旱。

元嘉九年,豫章王開糧鎮災,與民同苦。後肅官吏,清佞臣,請來當日善耕者,一道研種田糧。一晃竟是三年歲月過。

元嘉十二年,離開長安的地九個年頭,他已是十九少年郎。去信九重宮闕中的雙親,道是欲回來,懇求加冠。

皇後得信,是這年歲末,連日大雪,卻也阻擋不了她登台遠眺的心。

暮色皚皚,大雪飄飛,賀蘭澤入椒房殿,聞皇後去向,得此言,不由低斥, “高台十丈,也不怕摔著。"

這一句話,直追到了皇後,還在嘀咕。

皇後瞪他, "怕摔你就下去,沒讓你來。"話是這樣說,手卻實誠得很,乖巧挽他臂彎,同步登樓。

暮色轉成月華。

他給她披氅衣,拂去她登角雪花。她掂足吻他眉眼,同他十指做交扣狀。並肩看,這山河無恙,天地浩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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