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落日,十裡城郊川源繚繞,疊嶂縱橫,與滾金的浮雲相接。屬於皇後那黃龍鳳扇的透迤儀駕在暮色餘暉中,以背對長安城的方向,漸行漸遠。
從浩浩隊伍變成依稀輪廓,最後成為這八川九陌山水潑墨裡的一個點,消失在三月早春楊柳依依的官道上,消失在天野之際。
獨留一車一人,舉目眺望。
孤影橫斜,被晚照拉得狹長。
"殿下,我們得抓緊啟程,否則城門就要關上,宮門也將下鑰。"晚風拂麵,攜帶著陌生宮女的話語,激起謝瓊琚的神思。她慢慢回神,想起孩子已經獨自上路,想起啟程前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阿母若實在不放心,請將您的全幅儀駕賜兒。如今世人見悠儀駕,已和見天子鑾駕無異。如此,自知兒得帝後恩寵,無人敢輕視。"
那個孩子,仿若在一夜間成長。
謝瓊琚耳畔回蕩著他的話,左手還有被他撫摸貼麵的溫度。她低頭細看左手背,靠近拇指處淤青還未散,食指的指尖更是黑了大片,皆是兩月前鳳印蓋章時砸出的痕跡。
她將將收回的右手不由重新伸出,停在左手背的上方,似撫摸孩子不久前跪首身前貼上來的麵龐。不由彎下眉眼,輕笑了一聲。隻握住自己指尖,兩手互攥著五指。欲摳入指腹激出一點痛意。
確定這不是浮夢一場,不是在夢中。這放眼萬裡山河和赤子之心,都是真的。
“回吧。”她頷首,坐入車中。
徐徐清風,掀起車簾,露出她婉轉笑靨。隻是睫羽掛珠,一顆顆安靜地滴落。
“總算趕上了。”馬車入城的一瞬,婢女鬆下一口氣。
“可是趕不上入宮了。”另一個女官聽四下裡響起的鼓點聲,隻道,"殿下,這是最後一重暮鼓聲,是報告八處宮門全部關合的意思。我們去廷尉處,讓他給禁衛軍傳口令。"
謝瓊琚今日的一顆心注定難定下。
還未從兒子獨自上路讓她留下的心緒裡平靜,心底便又生出另一重起伏。是近鄉情怯。
今日離開,賀蘭澤沒有來送她。她知道,他還堵著氣。
自去往豫章的詔書頒布,一個多月來,他便不普主動和她說過話。去往椒房殿的日子也不多,見麵時亦不過寥寥數語,便又重
新緘默。
她說, “妾定按時給陛下寫信。”他說, “恩。”
她說, “妾定早些回來,與陛下團聚。”他說,“好。”
她說, “妾照顧好自己,陛下也要記得加餐添衣。”他說, "成
想了許久,她便沒法再說什麼。
隻在半個月前,寫了卷宗派內侍監呈去宣室殿。卷宗上寫:妾欲求明歲二月離京,萬望允許。
明歲二月,是他生母離世滿周年。她不舍自己孩子孤單,陪他南下。但也沒有丟下另一個剛剛喪母受了重創之人的道理。
卻不料,內侍監帶回批閱後的卷宗。冷冰冰朱筆批複,隻一個“駁”字。
而至最近幾日,他甚至直接宿在了宣室殿的暖閣中,連椒房殿都不肯踏入。謝瓊琚回憶這一個月的種種,並未因為他的冷漠而心生涼意。在經年後,她又一次棄他遠走,該心涼生惱意的是他。謝瓊琚深吸了口氣,掀簾看那頭路途,熙攘繁華的長街已經慢慢靜下,連著西邊的日頭也隻剩蒼雲數朵,鎏金絲縷。"拐過彎便是西安門,孤下去走走,你快去快回。"車駕一聲叫停,謝瓊琚下了車,讓女官持令牌而去。
她一人走在長巷宮道上,遙遙眺望九重宮闕,慢慢走了上去。然待走近,不禁訝異起來。西安門竟然敞開著,兩邊各十六禁衛軍如常在崗哨上。
她原是儀駕出行,身上自是深衣宮裝,環佩叮當;高髻堆雲,華勝簪發,一派氣度雍容。先敬羅衣後敬人。
縱是不曾見過皇後麵的侍衛首領,亦想不到是皇後去而又返,但總想得是否是哪處家族受寵的誥命,破例入宮來。
這新帝反正是個各種破例的主,他們已經慢慢習慣。
遂倒也攔得客氣,隻依禮詢問。然待從婦人手中得了符印,瞧清上頭字跡,方匆忙跪首。卻見她含笑搖首,問了宮門未下鑰的緣由,便止了他們大傳、小傳各種通報。
隻聞她一聲, “孤自己回去便好。”
入西安門,朱雀門,內直門……重重宮門皆未鎖。夕陽斂儘最後的光,十五的月亮,皎皎掛天際。
椒房殿內,已經同天子連續對弈了三局的昌華公主,看著天子開出第四局,不由蹙眉道, “時辰不早了,父皇還不就寢嗎?”
賀蘭澤搖首,
"再下一局。"
皚皚跟著落子, "父皇還是早些安置的好,明個殿上,少府的中常侍們定然又要上諫君主,勸您按時關閉宮門。你這要長長久久敞開的,得養精蓄銳好好同他們磨個來回。"
“左右無事,磨掉些時辰也好。”賀蘭澤一顆白子填上,吃掉皚皚大片黑子。
皚皚聞言,本是勾唇笑了笑。
然見棋局,不由眉宇顰蹙更緊。這是她聲東擊西的一處,竟能騙過她阿翁。若是放在平時,她定是直嚷出聲,批他個不用心、不過腦,成日敷衍她。
"敷衍你,也沒見你多大能耐,贏過一回。"幾乎每回,她氣急敗壞時,她麵前的男人不是氣定神閒,便是意氣風發。話語落,見她瞥頭惱怒的神情,他便清了局麵重鋪棋局,哄她,“落子吧,阿翁再陪你一局。”轉眼又是一副春風化雪的模樣。
全不似當下,蕭瑟又落寞。
他回了神,麵上亦有笑容,還是一樣的動作。清局麵重鋪棋局。卻聽他道, "落子吧,再陪阿翁一局。"
少女拾棋的手一頓,抬眸凝望他。今夜,他命人在殿中添了兩座巨大的燈台,上頭點滿燭火。滿殿光華,亮得如同白晝。偏他坐在背陰處,黯淡無光。
他害怕孤獨深重。拉著她下了一局又一局往日最無耐心的棋。
害怕黑夜無儘頭。遂點燈火百千盞,華堂璀璨,卻因伊人不在,依舊心似荒原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