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同前生無異,謝嵐山按照賀蘭澤的意思,在書房密室中將一切告訴了謝瓊琚。之後離開書房,將這處留給了兩人。
賀蘭澤坐在書案後台,見姑娘緩緩從裡頭出來,垂著眼瞼往他處走了兩步。他攏在廣袖中的手,掌心有些濡濕。
雖說坦白了實情,但終究欺騙在前,並不光彩。賀蘭澤多少有些緊張。
且他還有個顧忌。
雖這一世不過就瞞了她兩個月,相比前世瞞了近三年,但這短短數十天,二人也並不曾經曆什麼。
前事不知的姑娘,未動心為動情,隻一點憐憫之意,自己所為定不能抵消這一個謊言。細想,沒了袁九郎這個殼子,那點憐憫亦不存在了。
賀蘭澤深吸了口氣。
果然,謝五姑娘這會恭敬向他請安,道,“臣女見過太孫殿下。”
從眼神到口吻,都是畢恭畢敬的臣下對君上之意。
若非要細辨,自是還有一分被欺瞞後的不滿。至於上輩子牽絆著情意的傷感、落寞、失望,那半點沒有。
賀蘭澤乾乾地搓了兩下手指,扶她起身,“我隨母姓賀蘭,本名一個澤字,表字蘊棠。”"你、不必這樣生分,可喚我蘊棠。"
蘊棠。
前世歲月深重,口齒間纏繞的情話,已經多年不再聽到。今生,他亦用這兩個字,與她告白。長意,我是蘊棠。他在心底如是說。
“臣女不敢僭越,直呼殿下名諱。”謝五姑娘禮貌又疏離地回話,連個眼神也不給,隻道, “既殿下有令,臣女不敢不從,自往謝園侍奉殿下。故而眼下容臣女去點人手,分派那處事宜。"
這是明顯被氣到了,都不想在身側多留片刻。
然相比惹她生氣,將她早點同謝瓊瑛分開,賀蘭澤還是覺得值得的。歲月漫長,他們總會有相愛的一日。然萬一的傷害,他卻半點不敢再留她。
故而數日後,難得她主動開口,提出可否讓謝瓊瑛晚兩年入軍營錘煉的時候,賀蘭澤想都沒想便回絕了。
這會是入住謝園的第三日,一切安置妥當。賀蘭澤的書房在居東靠近水榭處,夏日楊柳依依,水波粼粼。
屋中還未上冰鑒,隻開著窗牖透風,風和景麗,佳人倩影,又得她率先說話,本該是舒心時刻。然一開口
就為這事,賀蘭澤轉過頭去,捏了捏眉心。
謝五姑娘卻還在堅持。
“殿下一片好意,妾也不是不讓他去。隻是阿弟打小的毛病,肝腎陰虛,如今尚在調理中。妾想待他稍稍再養兩年,畢竟軍中辛苦,他體質一直不是太好。"
“軍中作息有時,膳飲規律。”賀蘭澤眺望窗外景色,也不看她,更無退讓之意,隻道, "你放
心,孤會交代那處將領醫官,多加照拂。"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瓊琚自然不能再說什麼。
隻是心中尚且堵著一口氣,想到傳話來的小廝說,謝瓊瑛又悶在屋中許久,勞她想想辦法。縱是阿翁,亦道若能不去自是最好。
若是謝瓊瑛尋常鬨騰廝纏她,她還能開口勸他兩句。這會沉默著,謝瓊琚回想他一人模樣,兩人又伴了這麼些年,不曾分開過,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隻目光落在麵前人如鬆挺拔的背影上,咬著唇瓣還想再爭取一番,到底控製住了。欲速則不達,左右月底前才來領人,且緩兩日想想其他的法子再與他說。
人在屋簷下,縱然是她自個的屋簷,然這個這個局勢,乃是“莫非王土”,且忍了。
"既如此,妾便先告退了。"也不待人回應,謝瓊琚略一福禮,轉身走了。
賀蘭澤回過身來,見一襲融入芳菲裡的身影,驚起蜂蝶振翅,便知是疾步而行,怒氣衝衝,惱了。
謝五姑娘,是有些氣性的。
他起身走上兩步,挑眉看著。見她鮮活模樣,不由上揚了眼瞼。然一想到,又是為著謝瓊瑛—事,遂灌了一盞涼茶消火。
隻心下盤算,如今謝瓊琚在他身側,自個也無需這般強硬,可擇個折中的法子,譬如等過了中秋,緩兩個月再讓謝瓊瑛離開,有個過渡也成。
卻不想,這廂還未等他開口,五月廿八,謝瓊瑛竟然來了謝園。主動提出願意前往軍中訓練。來此無他,隻是算著三十就要隨離開,說是見一見阿姊,同她用膳。
以退為進。
賀蘭澤本能想到這四個字。
兩輩子慣使“懷柔策略”的男人,麵對著看一眼就恨不得將他撕碎的少年,隻勉勵控製自己,說服自己今生他還沒有造孽,不可意氣用事。
遂對著謝瓊琚道, “孤本欲設宴,臨行前讓舜華同你阿翁一道來此,好好聚一聚。倒不想舜華同孤想一塊去了。既如此,擇日不如撞日,且派人通知謝大人一聲,來園小聚。"
不止如此,因三十出發,這日宴散,賀蘭澤主動留下謝瓊瑛,讓他宿在謝園,道是明日與你阿姊再聚一日。
"多謝殿下。"謝瓊瑛恭敬道謝,隻是看阿姊望向賀蘭澤愈發柔和婉約的笑靨,轉身告退的一瞬,臉色愈白,廣袖中現出攥拳的輪廓。
賀蘭澤將二人神色舉止儘觀眼中,頓覺胸中快意許多。
這樁事過,轉眼七月盛暑,賀蘭澤同前世一般在朝中領了一個文學掾虛職,在京畿之地由謝嵐山領著遊走。
實際是按前頭情報計劃,或收攏或除去一門門世家。然後將其中這些殺伐套在中山王或定陶王頭上,挑起他們本就有的野心,和對彼此的猜忌。
表麵閒散,實則忙得不可開交。
七月中旬時,霍律布置人手畢,磨刀霍霍,對領著三品功曹一職的王氏門閥動手。王氏站隊中山王,賣官鬻爵,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這樣死去原也不冤。且一死,還能將這鍋扣在定陶王身上。
盛夏夜,星河燦爛,皎月血染。
被一刀斃命的是王氏領頭的那幾位,收刀纏鬥廝殺留下偽證乃刻意為之。霍律原本同賀蘭澤站在一處督戰,本覺初戰順利,一顆心就要放回肚中,同主上道一聲賀。然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見身邊亦著烏衣的人閃過,躍入混戰中。四五招過,後背便被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