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濼兒想的輕淺,到底是經得事少,”燕平王妃有意消解掉這對堂兄弟方才針鋒相對落下的不快,努力活躍氣氛道,“照我的想法,還是陛下的看法要高明多了。就是女孩子也得讀書,人不學,不知義,這男女都是一樣的。”
“不是隻男人要出仕做官得讀書,女孩子也一樣要跟上,世俗的道理都是相通的,讀書不隻是為了科舉作文章,更重要的是學著這其中為人做事的道理……同樣,骨氣這東西,也是不分男女的。”
燕平王世子頂著自己母親嗔怒的眼神,自然是含笑不語,不敢出言反對。不過不僅是他,連宣宗皇帝都僅僅隻敷衍地點了點頭,沒什麼要開口的意思。
甚至看那神色,燕平王妃都不確定對方有沒有真的聽進去了。
燕平王妃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對鐘意多了些不喜。
以燕平王府如今如同被被架在火上烤的炙熱程度,實是不適宜與宣宗皇帝落下什麼齟齬的,燕平王妃這兩年來對宣宗皇帝說話就很是注意分寸。
不過兄弟倆是小時候一起開蒙學武一起長大的情分,有時候裴濼說話冒犯些,宣宗皇帝也沒什麼明顯的反應,反倒還顯得兩人足夠親近,燕平王妃也就沒刻意說過兒子什麼。
不過,以今日的情形看,承恩侯府那個表姑娘,倒真快趕得上半個禍根了。
自己兒子自己知道,裴濼以往可從來沒有如今日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口下宣宗皇帝的麵子。
這姑娘看著是個安分討喜的,怎麼就偏偏惹了宣宗皇帝的不痛快?看來真的是因為與駱家人沾上了乾係就不行麼……燕平王妃不由暗自琢磨了起來。
“陛下既然趕上了,方才也評點了一首,不妨把另外兩首也一道評了?”長袖善舞的林三夫人見場上的氣氛有些僵,既是有心調節也是懷著有意讓女兒在皇帝麵前出一把風頭的心思,自來熟地開口道,“這往常閨門鬥詩,最後都得選個‘行家’來作評判,今日既陛下來了,不如陛下就做了這個判?”
“這也好,”燕平王妃見方才的話與兄弟倆說不通,乾脆也就不說了,直截了當地借著林三夫人的提議轉移話題道,“不過,‘行家’曆來是要給第一名出彩頭的,陛下身上可戴了什麼彩頭來?”
宣宗皇帝是無可無不可的,不過他一向敬重燕平王妃,從不在外人麵前當眾下她的麵子,燕平王妃既然都這麼說了,宣宗皇帝自然不會拒絕。
不過——宣宗皇帝摸了摸身上,沒什麼能拿出去打賞的小東西,想想也是,誰出去賽馬會戴一身零零碎碎用不著的小物件。
宣宗皇帝無奈,最後掏出了個小巧玲瓏的扳指,淡淡道:“也是琉璃金製的,不過比不上叔母方才賞出去的同心七寶釵精致,這麼著吧,就先拿這個算個‘契兒’,日後可拿去與朕抵了旁的去。”
“這東西可不得了了,”燕平王妃是個識貨的,當即道,“那同心七寶釵不過是個擺著好看的,哪裡能與陛下這扳指比,我看陛下這‘契兒’反是最最珍貴了。”
說得眾人都好奇地往那琉璃金扳指上瞅,那扳指看著平平無奇,不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平滑環戒,除了材質特殊,一時還真看不出有什麼了不得的,最多最多誇一句“古樸自然”頂天了。
更何況,雖然宣宗皇帝和燕平王妃都道這扳指是與方才的同心七寶釵一般的琉璃金質地,可怎麼瞧,兩件都不像是一個窩裡出來的,如今還插在鐘意頭上的同心七寶釵熠熠生光,耀耀其輝。而宣宗皇帝的這個小扳指,暗沉沉的,沒有半點光澤不說,還有抹陰沉陰鬱的底色,讓人看了就覺得有些不大舒服,實在不符合洛陽貴女們當下的審美。
不過,若這東西是從宣宗皇帝手裡送出來的,那自然是長成什麼鬼樣子都無所謂了。
林府的婢女把林宵的《紅芍藥》與林周的《荷花賦》一道呈了上來,林宵的《紅芍藥》宣宗皇帝隻略看了一眼,便斷下定語:“確實是拋磚引玉之作。”
林宵興奮的神色直接卡在臉上,半上不下的,窘成了石榴紅。
林周的那首《荷花賦》,宣宗皇帝倒是出乎意料地瞧了許久。
林周臉上隱隱顯出三分自得之色來。
“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這詩倒是挺好的,”宣宗皇帝兩指拎起林周的詩作,然後不等林周的笑容浮上臉頰,石破驚天道,“不過,是你寫的麼?”
一石驚起千層浪,眾人一下都驚住了,連在邊上若有所思地盤算著彆的事的林照都皺緊了眉頭,神色凝重地看了過去。
林周的臉色霎時白的堪比素窗紗,她站立的身子虛虛搖晃了一下,然後咬著下唇淒然道:“陛下不喜便是不喜,又何必空口汙人清白?這詩我構思已久,屋中早有手稿,隻是今日才當眾寫出罷了,陛下何出此言?若真是有雷同者,臣女請願與她當庭對質,看究竟是誰抄了誰的!”
話到後來,已是愈發得鏗鏘有力,大有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孤高感。
“當庭對質倒也不必了,她與你也確實當庭對不了,”宣宗皇帝冷淡道,“不過,朕想問這位林姑娘一句,你可曾起過彆號‘黃山客’?”
林周猶豫了一下,眼神躲閃道:“或許是起過的,也或許沒有,早年不懂事時鬨著玩,起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彆號,賦了許多不成體統的詩作,或有流傳於外人之手的,也未可知。”
“原來如此,”宣宗皇帝點了點頭,複又問道,“那朕還想問,這位林姑娘年歲幾何?又是幾時學的字?幾時學的詩?”
林周的臉霎時更白了,張了張嘴,卻又不敢輕易作答。
“這……”林三夫人也坐不住了,起身小心翼翼道,“陛下這是何意?或許,這其中有什麼誤會?周兒雖無大才,但論起詩詞,在她的一眾姐妹裡也算是小有名氣,陛下莫不是弄錯了什麼?”
“詩詞之作,抄得了一時,抄不了一世,”林照起身,神色端肅地開口道,“同樣,若有抄來之作,一首有抄,那便首首都可能有不乾淨的地方。文品如人品,此非小事,今日還是說開說清楚的好。”
“林夫人與林姑娘也不必急著辯駁什麼,朕隻是覺得稀奇,”宣宗皇帝淡淡道,“為何林姑娘看上去年紀輕輕,應當未過及笄之年,為何卻作得出朕在十四年前就見過的黃山客的詩詞……莫非林姑娘是在娘胎裡拿的筆,生下來就會寫詩?”
“你也不必怕朕冤枉你,”宣宗皇帝見林周想開口辯解什麼,直接道,“你姐姐說得對,此非小事,關乎文人清譽,朕這就著人去東宮,把朕當時封存在那裡的孤本拿來,一一比對,絕不胡亂冤枉任何一人清白,當然,若是真做了錯事的,輕輕放過也不合適吧。”
林周身子一軟,一下子癱在了地上,艱難啟唇道:“我,我也是一時糊塗……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林照恨鐵不成鋼地閉了閉眼。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宣宗皇帝搖了搖頭,直接點了點鐘意的方向,對著身邊的仆從道:“把這扳指給那位鐘姑娘送去吧。”
坐在一邊閒閒看戲正看得饒有興致的燕平王世子裴濼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
“陛下不是瞧不上微臣的眼光麼?”裴濼忍不住了,忍不住出言調侃道,“看來陛下這眼光也與微臣差太不多啊?”
鐘意莫名其妙得了個賞,還陷在林周竟然竊取彆人詩作搏名的震驚裡沒反應過來,緊接著便聽到了燕平王世子的頑笑話,下意識地望了過去,正正撞上宣宗皇帝端正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臉。
“朕評的是詩詞,”宣宗皇帝傲然道,“朕看不上的是你選人的眼光。”
這下裴濼更是笑得樂不可支了,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反問道:“林大姑娘說,文品如人品,這句陛下認麼?”
“自然不認,”宣宗皇帝理所當然道,“秦檜尚且能看過《伯夷頌》寫出《忠心詩》,若是以文章來斷人品,這天下遲早得亂了套。”
“況且,”宣宗皇帝淡淡地掃了在場眾人一眼,自認為十分理智客觀地冷靜評價道,“朕又何必非要在書生裡選將軍?讓武夫們去比文章?”
這話不能再往下深了,再說下來就顯得太輕佻冒昧了,燕平王妃輕輕咳嗽了一聲,暗暗瞪了自己兒子一眼,燕平王妃心知宣宗皇帝從小到大在男女之事上一向不大敏感,有時候沒有那個意思但說著說著就被人帶著說過線了,裴濼這麼不分輕重地引著他胡說八道才是該打。
幸而這時候,林府幾位去衙門點卯的老爺們都陸陸續續回來了,聽聞帝駕親臨,趕忙緊急聚在一處由林大老爺領著趕了過來給宣宗皇帝“請安”,宣宗皇帝不勝其煩,好在就在他快要忍不住起身走人時,林泉林首輔終於姍姍來遲,請了宣宗皇帝去書房小坐,而性格溫柔隨和些的燕平王世子則被“熱情好客”的林家老爺們簇擁著去了外院吃酒。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內院女眷們也在後園裡擺了席麵,飯後便各自散去,各回各院,因要等著宣宗皇帝先走,燕平王妃母子便也暫時滯留於此,那林氏則更不會帶著鐘意先走,怕平白得罪了人去,鐘意便跟著林照先回了聽粹院小憩。
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間被門外的對話吵醒了,聽著裡麵似乎提到了自己的名姓,鐘意一個激靈醒了過神,整理了衣裳起身,拉開門問道:“怎麼了林姐姐?”
站在門外的一邊是林照和聽粹院的丫鬟們,另一邊是一個麵生的俊俏丫鬟,那俊俏丫鬟見鐘意出來,羞窘一笑,向著鐘意福了福身,嗓音清脆地答道,“稟鐘姑娘,王妃娘娘有請,讓我帶您過去。”
“王妃娘娘為何突然此時有邀?”林照的臉色有些冷,顯然是先前已與對方爭執過一回了,直截了當道,“府中現下人多眼雜,諸事繁亂,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姑娘海涵。不過,姑娘也大可不必拿著一塊腰牌說事,這腰牌隻能證明你是燕平王府出來的,可不見得就是王妃娘娘身邊的……更何況,上午林府後園的賞花宴上,我們也確實沒見過姑娘你。”
那鐘意瞅著眼生的俊俏丫鬟顯然也是被林照弄得頗為無奈,猶豫了好半天,如此道:“林大姑娘這般謹慎是應當的,奴婢可實在當不得‘得罪’二字……不過王妃娘娘確實隻傳了鐘姑娘一人,林大姑娘跟著去,著實有些不合規矩。”
“不過,林大姑娘與鐘姑娘感情如此好,擔憂鐘姑娘也是應當,不如這般,我們各退一步,林大姑娘遣聽粹院的一位姐姐一起隨我與鐘姑娘來?若奴婢真是歹人,如今這也是林府的地界兒,那位姐姐但覺不對到時隻管大喊一聲捉了奴婢見官去。”
林照猶豫了一下,終還是不好給一個拿著燕平王府腰牌出來傳人的丫鬟太過難堪,朝著輕鴻使了個眼色,然後又轉過頭深深地看了鐘意一眼,輕輕道:“小心為上,讓輕鴻跟著你一起過去吧。”
鐘意自然不會拒絕。
一行三女跟著那麵生的俊俏丫鬟出得聽粹院,在後園裡七繞八拐走了好一段,最後已經近乎於明示不是往燕平王妃暫居的主院方向去了。
輕鴻緊緊貼著鐘意,做好了見勢不妙立即大喊的準備,最後在那丫鬟把她們往林子裡領時更是終於忍不住了,攔在鐘意身前麵色不善地質問那俊俏丫鬟道:“到底要往哪兒去,姐姐還是直說了吧……王妃娘娘總不至於在這林子裡見鐘姑娘吧。”
那俊俏丫鬟臉上浮起些微的尷尬之色,張了張嘴,然後又頗覺難以啟齒般閉上,最後低到幾乎叫人聽不見地喏喏道:“還真是在林子裡……不過不是王妃娘娘罷了。”
輕鴻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鐘意一抬頭,便已經覷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