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進門時,見著的便正是這樣一幅場景。
——夕陽黃昏,佳人獨坐窗台,落日的餘暉沉沉地灑下來,映襯著那緊蹙的眉心,看得人心情都莫名沉鬱了起來。
反正裴度見著是心裡便莫名不舒服了起來。
於是他也順著自己的心意,十分坦然的走到鐘意的麵前,抬手戳了戳對方臉上的梨渦,挑眉問道:“想什麼呢?這幅模樣?”
鐘意方才一個人坐著兀自沉思,竟不知宣宗皇帝是何時便走了進來,此時被戳得一驚,嚇得當即站了起來,神色慌亂道:“啊,是陛下回來了啊……”
“不然呢?”裴度揚了揚眉,轉身在另一邊坐了下來,撿起鐘意喝了兩口便放在桌上的六安瓜片,掀開泯了一口,皺了皺眉又放下了,不是很高興道,“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案上的茶都放涼了……”
上輩子的事,鐘意也不知道該從何與宣宗皇帝說起,隻能含糊著緩緩道:“倒也沒想什麼,不過是……”
“哦?”裴度卻不想聽鐘意那些含混糊弄的套話,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她,轉而問道,“今天都去了哪兒?見了誰?做了什麼?”
“上午沒出門,下午去慈寧宮拜會了太後娘娘,”鐘意乖乖地一一作答,“在太後娘娘那裡碰著了康敏公主,哦,還有正好入宮過來拜見太後的長寧侯府大夫人與他們家的兩位姑娘,也沒有多做什麼,隻不過正好碰見了,便聚在一起說了幾句話吧。”
“那你們到底是說了幾句話?”裴度起身將鐘意抱到自己身邊來,一邊有些耐不住地摳著鐘意臉上的小梨渦玩,一邊漫不經心的追問了一句。
“這……”鐘意一時被他這一句給完全問懵了,還真呆呆地坐在那兒背著手數了數,不確定的回道,“好像有個四五句……還是五六句?”
裴度平靜地點了點頭,一針見血地評價道:“你們這便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無妨,既與她們說不來,以後便少往一處湊就是。”
到底對方是宣宗皇帝的長輩,這話宣宗皇帝說得,鐘意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得,隻好在邊上無奈而尷尬的輕笑著。
裴度看著她卻是忍不住地輕笑了出聲。
“朕還以為是什麼事兒呢,叫你愁成這副模樣……”裴度頓了頓,委婉而克製的與鐘意評價道,“大舅母那個人,性子有些稀裡糊塗的……不過那到底是朕的長輩,往常也不好多說什麼。”
“你也不用太憂心,往後若是與她說不來,就直接找個借口溜了便是,回頭朕替你兜著。”
——其實與其說大夫人孫氏是稀裡糊塗,不如說她有些趨炎附勢、捧高踩低,但一想起過去的那些年裡,長寧侯府一直被他父皇哲宗皇帝數年如一日的肆意打壓著,侯府中的小輩活得兢兢業業,日子過得一時好一時差的,弄得府中人如驚弓之鳥,“揣摩上意”的有些微矯枉過正的去……宣宗皇帝卻也不好多責備什麼,隻能暫且這般委婉安撫鐘意一番。
而鐘意今日乍見故人,被柳兒的出現勾起了許多前世不好的回憶,心情本是極其差的,但……不過與宣宗皇帝呆在一處坐一小會兒,前後說了沒幾句話,鐘意的心情便頓時平靜溫和了下來,像是有一股不知從何處而起的暖流,溫潤地劃過她的心田,讓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頓時暖暖的、甜甜的。
“好,臣妾記住了。”鐘意仰頭望著身側的宣宗皇帝,那雙又大又潤的桃花眼閃亮亮的,好似裡麵鐫刻兩隻從夜空中落下的星辰,看得裴度指尖一癢。
下一瞬,在裴度的腦子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經先輕輕的摸了上去。
鐘意被摸得眨了眨眼睛,又長又彎的眼睫毛軟軟的滑過裴度的指尖,氣氛一時旖旎起來,兩個人的呼吸都莫名錯亂了半拍。
“不過,外祖母人還是很不錯的,”片刻後裴度恍然醒過神來,幾乎稱得上是有些狼狽地放下了手,不自然地輕咳了兩聲,重新擺起嚴肅的麵孔與鐘意正經道,“不過她現在在彆莊養病……等再過些日子,暑熱消減,她的苦夏輕些,胃口好了,身子骨也會好些……到時候朕就帶你一起過去見她。”
——鐘意知道:宣宗皇帝的外祖母、靜淑皇後的生母、長寧侯府的太夫人,這位兩國大長公主,乃是先武宗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封號羲悅,曾在武宗皇帝禦駕親征的戰時主持過朝廷內政,於朝間曾有“巾幗宰相”之稱。
可惜這位老太太的命卻並好像隻好了前麵那四分之三:她少時在宮中頗受寵愛,及笄後嫁給了與武宗皇帝情同手足、武初三傑裡的長寧侯傅懷信,夫妻二人伉儷情深,共誕下有三子二女,她前邊的大半生可謂是平平順順、和和美美,雖間有戰事、吏治改革,但都是朝堂上攤開講、公對公的分歧,且她身為武宗皇帝唯一的一個同母妹妹,深受武宗皇帝寵愛,其間略有坎坷,但從未曆過大挫折。
然而,自武宗皇帝駕崩後,長寧侯功高震主、在軍部被奉為“一言之人”,哲宗皇帝又並不是個十分有容人之量的君主……總之,哲宗皇帝登基後,以郇渏初的夜門之變為界,夜門之變前,長寧侯府是夾在哲宗皇帝與郇相府之間兩麵受氣的緩衝之地;夜門之變後,兩國長公主便直接一下子一病不起了。
——當然,這其中自然也有她的兩個女兒:靜淑皇後與那位傅三姑娘的母親,也緊跟著前後腳接連暴斃早逝的緣故。
不過從宣宗皇帝當下這些微的三言兩語中,鐘意也能隱隱感覺得到,對方與這位兩國大長公主之間的祖孫情誼應是極深的……
鐘意轉念又想到:在承恩侯府住的最後那晚,宣宗皇帝用手蓋住她的眼睛,向鐘意低聲傾訴的那個“即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能去強求他們生來便能全心全意的愛著自己”的簡單道理……現在想想,總不大可能是沒來由便冒出來的,多半也是對方因親身經曆,故才有感而發吧。
這樣一想,宣宗皇帝此時說起的要與鐘意一起去見兩國大長公主的提議……在鐘意心中便莫名多了分其他的味道,鐘意隻覺得自己心口一時跳得有些快,這一回,她緩而又緩的點了點頭,十分鄭重地應道:“好,臣妾記住了……陛下可彆忘了。”
“朕記性可比你好得很,”宣宗皇帝聽得失笑,抬手輕輕彈了鐘意的腦門一下,笑著起身站定,還反過來向鐘意伸出手去拉她,“走了,該用晚膳了。”
鐘意便由著宣宗皇帝牽著她的手起來。
“對了,還有一件事,臣妾方才忘了與陛下說,”鐘意亦步亦趨的跟著宣宗皇帝走了兩步,突然想到柳兒的事,莫名其妙又心虛了起來,弱弱道,“臣妾今日還要了一個小丫鬟到宮裡來……”
“喜歡就留著,這都是小事,”裴度無甚在意的點了點頭,但回身拉人時,眼角餘光覷到鐘意臉上不安的神色,不由挑了挑眉反問道,“……不過你這模樣又是為了什麼?”
鐘意猶豫了下,稍作思索,還是小心翼翼地如實答了:“那丫鬟……原是傅三姑娘身邊的人。”
“斂洢?”裴度不自覺的皺了皺眉,緩緩鬆開了牽著鐘意的手,抱臂胸前,語氣裡不自覺的便帶了些莫名不爽的質問意味,“你怎麼便偏偏看中了她的丫鬟去?宮裡便沒有合你心意的了麼?”
“斂洢?”鐘意本是覺得自己這事做得有些不合規矩的,但宣宗皇帝這麼一句,卻讓她心裡又忍不住不舒服了起來,抿著唇反問道,“陛下這意思,是臣妾看上彆人的都行,就偏偏不能看上這位‘斂洢‘姑娘的丫鬟去了嗎?”
裴度又不傻,一聽鐘意這語氣便知她想歪到哪裡去,一時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抬手狠狠地捏了鐘意的側頰一把,哼笑道:“朕還沒怎麼呢……你倒是先學會惡人先告狀地倒打一耙了。”
“小醋壇子一個,還挺會吃味的。”裴度心頭煩悶驟然一空,失笑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