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王世子裴濼神色頓時一僵,定定地仰頭望著宣宗皇帝許久許久,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你若是還想不清楚,就繼續跪在這裡慢慢想,”宣宗皇帝眼睫微垂,語調平淡道,“你若是想清楚了,便自己退下吧。”
宣宗皇帝其實也遠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他的心頭充斥著滿滿的抑鬱煩躁,他自然也知道自己這件事做得不好、不對、不應該、不合規矩,他承認自己的卑劣,卻又屈從於自己的這點卑劣,更是滿心地拒絕彆人對著他提起這份“卑劣”。
恍惚間,宣宗皇帝不由想到,這才不過登基了兩年,自己卻仿佛已經活成了父皇昔日剛愎自用的模樣。
——當年哲宗皇帝對郇相府所提出的種種建議均抗拒異常,乃是至最後“逢郇必反”,未必是當真衡量不清楚其中的利弊多寡,說來說去,到底還是繞不到“朕知道,但朕不想聽,更是聽不得你來與朕說”這一句。
宣宗皇帝心頭突然浮起了那麼一抹淡淡的悲涼,既是對自己,亦是對大莊。——他終究難成為一個真正聖明的君主,單這一事,他父皇哲宗遺留下來的血脈,便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儘致。
有那麼一瞬間,宣宗皇帝心頭突然浮起一陣莫名的暴戾,他並不耐煩這樣慢慢悠悠地與人周旋糾纏,他甚至想直接摔了折子,衝對方大吼一句“放肆”、“給朕滾出去”……但下一個瞬間,宣宗皇帝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
這不得不說是他的一個悲哀。
——他既成不了一個舍棄私欲、全然為公、事事都以禮製法度為先的盛世明君,又跨不過心裡的那道坎,去說服自己坦坦蕩蕩地做一個如他父皇那般任性自我,直接標榜著“朕就是想這樣,哪怕它是錯的,可朕是個皇帝,朕想怎樣便怎樣”……
宣宗皇帝厭惡這樣的自己,卻又不得不屈從於這樣的自己。
他並不想再與裴濼多說什麼,往昔是非,皆已塵埃落定,更無從計較其中的你對我錯究竟又各占幾分……宣宗皇帝不想再從頭回憶一遍這件事,不想再提起他們之前的那樁婚事,更更不想聽裴濼與他提。
所以宣宗皇帝便在對方開口的第一時間,便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對方,然後便緩緩起身,打算走人了。
——他讓裴濼慢慢想清楚,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讓裴濼去想些什麼……宣宗皇帝隻是異常清楚地知道:有些話,自己現在不想聽,或者說,聽不得。
於是宣宗皇帝便把自己這份抗拒明明白白的表現給了對方,寄希望於對方能夠識趣地閉上嘴,將這件事默默忍下略過去。
這種手段,雖是卑劣,但實是好用。
燕平王世子裴濼心中的波濤起伏,卻也並不比宣宗皇帝少到哪裡去。
起初,裴濼心中是極憤怒的,他厭惡宣宗皇帝這般以強權高位來壓人,卻又心知:倘若對方當真看上了鐘意,他也確實是一點掙紮反抗之力都沒有。
——畢竟,他與鐘意雖有婚約在身,但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宣宗皇帝將人搶先一步收入宮中,嚴格說來,雖有風流之嫌,但也確實與禮法無礙……這本就算不得什麼強奪臣妻的醜事。
反是他,若是因為這件事而與宣宗皇帝撕破了臉去,自毀前程仕途是一,卻也還顯得他沒有為人臣子的本分了。
但,理智上雖然清楚此事在鐘意入宮那一刻便已塵埃落定,自己早無從掙紮,但裴濼胸口翻湧不息的憤怒卻是這樣的真實而熾熱,讓他有那麼一瞬間幾乎完全無法克製住自己心中湧上的惡意。
他甚至想直接回懟宣宗皇帝一句:“今日才算確信了,陛下與先帝當真乃親父子也。”
他的腦海裡甚至還浮起過一些摻雜著惡意與忌妒的嘲諷,比如說,“可惜臣弟與鐘氏早在小北山時便私定了終身,陛下到底來遲了一步,如今能搶得了人去,以後就定能爭得過心嗎?”
或者是極高姿態地冷冷一笑,不鹹不淡地提醒宣宗皇帝道:“臣弟那同心佩上如今尚且在鐘氏處,陛下既要了人去,乾脆就幫臣弟把那玉佩也一並砸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麼稀罕的重要玩意兒。”
…………
…………
裴濼腦海裡閃過了許多許多惡意的念頭,這其中,倒也未必件件都是為了鐘氏入宮一著……或者說,大多都不是。
鐘意之事,仿佛就像點燃雷/彈的那條引線,疏爾炸出了裴濼心中過去那二十年裡積年累月的隱忍與不甘……也就是這時候,裴濼才恍然發覺,先前傅斂洢之事,他也並不是像當日對傅長瀝所說的那般,一點也不記恨旁人。
事實上,他相當在乎,在乎的很。
——這天底下就沒有幾個男人能忍受得了自己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堂而皇之、廣而告之地向自己的手足兄弟獻殷勤。
小北山那日,裴濼對傅長瀝說“陛下從不會在意這些……我倒還不至於誤會這個”,但他其實又哪裡是“不會誤會”,隻不過是“不能誤會”罷了。
——傅斂洢看上了宣宗皇帝,裴濼尚且還能對著人發上幾句牢騷,但若是反過來,換成是宗皇帝看上了傅斂洢……那便從頭到尾,就壓根沒有什麼裴濼能說話的地兒了。
比起投放出去情感的落空,這般毫無尊嚴地被人肆意踐踏著自尊……才是讓裴濼更加難以忍受的。
裴濼與宣宗皇帝年歲相近,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習文、一起學武,武宗皇帝還在時,尚且是太子的哲宗皇帝對當時被過繼出去的弟弟燕平王十分親厚:他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打碎了骨頭尚且還連著筋;靜淑皇後未出閣前,與燕平王妃郇氏亦是閨中多年的手帕交……一直到哲宗皇帝對燕平王府正式翻臉前,裴濼與裴度兄弟二人都吃喝一處、形影不離。
燕平王被貶謫後,二人中間略略疏遠過一段,但很快靜淑皇後的死訊傳開,燕平王妃帶著一對兒女連夜自燕北奔赴洛陽,親求到兩國大長公主身前,硬是頂著哲宗皇帝的打壓與敵視在洛陽城裡重新住了下來,帶著郇相府後人的旗號為當時尚且根基薄弱的東宮四處斡旋奔波……那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他們兄弟二人亦是在一處習文、一處學武。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心裡竟不知不覺間便隱忍了這麼多的不甘與敵意呢……裴濼自己都不知道。
或者說,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間,自己心頭浮起的那些惡意、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惡毒的念頭,連裴濼本人都給震懾住了。
發熱的大腦稍稍冷卻下來之後,裴濼又不由痛恨於這樣的自己來,因為他心裡明明清楚的知道:從小到大,他二哥待他一向不薄……不然他也不至於敢去對著一位皇帝說出這樣放肆的話來。
但……裴濼的眼圈不知不覺變紅了起來,他壓抑著心頭湧起的百般滋味,神色複雜道:“為何就偏偏是鐘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