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裴瓊這話出,不僅是驚住了在場的鐘意與那異族男子,連暗暗護衛在那男子身邊的胡人都被嚇了跳。
——這是湊巧還是偶然?這小孩子的眼神,不會這麼準吧……
鐘意愣,忙悄悄地在裴瓊的背上輕輕拍了巴掌,佯作嗔怒道:“瓊兒你才多大,有人家的馬腿高麼?就知道吵著要騎馬了……”
鐘意這話,本是有心想委婉圜轉掉此事,那異族男子聽了,卻仿佛是被提醒了什麼般,僵住了本要打個呼哨把馬叫過來的舉動,微微頓,俯下身扯出個不太自然的和藹笑容,對著皇長子裴瓊道:“小殿下年紀還是太小了些,這馬不適合您……改日送您頭小馬駒來。”
皇長子裴瓊昂首挺胸地背著手,副小大人的模樣,上下審視了對麵人番,抬著下巴、扯長了音調質疑道:“說話算話?”
那異族男子聽了便不由微微笑,尚且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跟在他後麵的侍從卻是終於聽不下去了,忍不住跳出來與皇長子裴瓊對杠道:“我們主將,從來說話算話!你這小子知道些什麼!”
冷不丁從黑暗裡跳出個滿臉胡腮的壯年胡人來,鐘意被唬了跳,趕緊將孩子往自己身後護了護,那異族男子見了,便轉回頭沉著臉對著身後人略略搖了搖頭,又使了個眼色,那侍從似乎是吃了驚,但看自家主將堅持,便也隻能訕訕的退了下去。
“妾身先不知竟是主將大人親至,有不周到之處,還望主將大人海涵。”整個敕勒川能稱得上是部主將的,好像也就隻有那麼個人了……鐘意隱在陰影的臉色不由微微變了變。
“不過是些外人給的虛名罷了,”那那汝對著鐘意倒是和氣的很,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試探著問鐘意道,“聽娘娘的口音,似乎與山西府相類,娘娘可是……”
“哦,不瞞主將,”提到這個,鐘意不由有些羞赧,訥訥道,“妾身原是在山西府晉陽城裡長大的,後來到了洛陽,這官話卻學的好像還不如主將您呢。”
“我三歲前便被賣到洛陽城,這洛陽官話說得好,卻也實在沒有什麼好誇耀的,”那那汝神色冷淡地解釋了句,繼而皺了皺眉,像是有哪裡不太能理解般,奇怪地追問鐘意道,“娘娘竟是在晉陽城長大的麼?……晉陽城,可是有娘娘的什麼長輩?”
鐘意也被那那汝如此古怪的問給問愣住了,猶豫了片刻,仔細瞧了瞧對麵人臉上的神色,審慎地回道:“倒也不是跟著什麼旁的長輩,隻妾身的母親本就是晉陽城人,故而妾身才自小在晉陽城長大。”
“你母親……”鐘意這般回複,卻是把那那汝徹底給弄愣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又仔仔細細地將鐘意看了遍,喃喃自語道,“原來是這樣啊……”
之後像是也沒心思再與鐘意多說什麼了般,很快便找了個由頭,擺擺手離開了。
反是鐘意望著那那汝的背影,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宣宗皇帝過來時,瞧著的便正是這麼副場景。
“想什麼呢?思考得這樣認真?”宣宗皇帝走過去,將鐘意身前身後、身上身下的各種雜花野草全扯下來扔到了邊,等切全都折騰乾淨了,然後笑著將自己手裡拿著的那支湘浦草規規矩矩地彆到了鐘意的衣領上,揉著鐘意的發髻道,“……這樣才對嘛。”
鐘意的滿腹心事被宣宗皇帝這麼打岔,頓時被這個幼稚鬼折服了,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宣宗皇帝眼,勾著對方的領角讓對方低下頭來,也把自己手上的那支反彆了回去。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宣宗皇帝笑吟吟地站直了身子,與鐘意插科打諢道,“看在你還算主動的份上,朕就不與你計較地上的這些花花草草了。”
鐘意被這位主兒的“強詞奪理”弄得煞是無語,但也不由奇怪道:“難道陛下這路過來,就沒有收到彆人的什麼‘花花草草’嗎?”
“你以為朕是你嗎?”宣宗皇帝冷哼道,“就這麼原地不動站著讓人扔?……才不等那些人走近,朕早躲開了去。”
“陛下真乃神人也,厲害,厲害,小女子自愧不如。”鐘意似模似樣地對著宣宗皇帝拍了拍手,作出副讚歎不已、心悅誠服的模樣來,故意去磕磣對方。
“要過去跳舞嗎?”宣宗皇帝倒點也不覺得磕磣,還十分高興地牽了鐘意的手來,興致勃勃道,“你若是想去跳,朕便陪你過去……這個來之前外祖父便教過朕的,很簡單,朕可以邊教你邊帶著你跳。”
“不是說今天秋遊節上剛剛死了人嗎?”鐘意倒確實是很想過去,但看了看篝火那邊滿山滿穀的胡人,忍不住憂心忡忡道,“我們就這樣過去,不會有什麼事兒嗎?”
——若是為了時之歡娛,再惹出什麼麻煩、亂子來,激化了兩邊的矛盾……鐘意便覺得有些得不償失了。
就譬如第天到時赴的那場宴,弄得大家都差點都下不了台來……雖說實際上未必與鐘意有多大關係,但到底是因為鐘意的緣故起的頭,後來若不是那位敕勒川大單於太過奴顏卑膝、諂媚異常,怕是當時那情況最後也不好收場了。
也是自那場宴席罷,鐘意便打定了主意,後麵再也不跟著宣宗皇帝過去敕勒川那邊了。
“這有什麼好怕的,”宣宗皇帝微微冷笑道,“死的那個人效忠的主將,方才還過來你這邊獻殷勤呢……他家主將尚且不計較,我們現在過去,又能惹得了誰的眼?來吧!”
宣宗皇帝言罷,便手上多使了三分勁兒,拉著鐘意往篝火處走,似乎是為了不讓鐘意覺得不自在,後麵還嗚啦啦的跟了群塞外行宮的漢族宮人來。
篝火這邊的胡人見他們浩浩蕩蕩大群,也下意識地讓出了小半地方來,眾人各跳各的,倒也是相得益彰、互不乾擾。
鐘意被宣宗皇帝拉著走,又忍不住氣喘籲籲地提醒對方道:“還有瓊兒呢……”
“沒事兒,會有宮人看著他的,”宣宗皇帝回過身來,在篝火的映照下俯下身來,輕輕地在鐘意的側頰處落了吻,朗聲笑道,“朕說了要帶你出來玩的,你玩的開心、儘興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夜裡鬨到很晚,最後回塞北行宮時,鐘意身後多了堆幫她拿著各色各樣花環的宮人……
——在篝火燃儘的最後,群胡人少女紛紛跑到鐘意麵前,以手指心,向鐘意行了個怪模怪樣的異族之禮後,便將手裡的花環送了過來。
鐘意推辭不得,也不知道這又是個什麼說頭,那些胡人少女大多年紀尚輕,彆說洛陽官話了,就是帶著口音的漢話也說的奇奇怪怪的,與鐘意彼此雞同鴨講地比劃了大半天,互相誰也沒有聽太懂對方在說什麼……
鐘意無奈,最後放棄了,想找身邊的宣宗皇帝幫忙,宣宗皇帝卻是笑而不語,還故意吩咐宮人們都不要告訴鐘意,隻讓她概都收下便是。
鐘意鬱悶地將這件事寫在信裡寄回了洛陽,兩國大長公主看了之後哈哈大笑,給她回信道:這花環是給全場最美的姑娘的,你收了多少,便意味著在場有多少胡人少女覺得你是她們心目最夢寐以求的模樣……這是誇你好看呢,傻姑娘,都收了便是,拿回來也讓外祖母開開眼。
鐘意在塞外行宮的日子總的來說過得還是比較輕鬆的,宣宗皇帝整日在外麵忙的那些家國大事,也鮮少有煩到她眼前的時候,唯曾讓鐘意暗自愁眉、心猶豫不決過的,便應該是俺答主將那那汝的存在了。
開始的時候,那那汝是徑對著鐘意大獻殷勤,鬨得敕勒川裡的邁得木裡棋都險些以為他是瘋了頭、瞧上了漢人皇帝的女人去。
不過很快,在鐘意幾次三番的回絕了對方的好意後,那那汝也收到了手下回稟過來的信報,確信無疑:鐘意姓鐘,生母駱姓,乃是承恩侯府的外孫女……整個人與長寧侯府傅家沒有絲毫的乾係,就更不要提傅嫋了。
那那汝十分吃驚,仍是不敢相信世上竟能有毫無關係、卻又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事實上,在聽到漢人皇帝北巡的那刻,那那汝便快馬加鞭自北而歸,趕到秋遊節前回來,便正是想著,漢人皇帝此行,大概率會帶了當年那個孩子過來……用她來牽製自己。
而見到鐘意的那瞬間,那那汝幾乎沒有怎麼猶豫掙紮過,便確定了自己心裡的猜測。
——但也僅僅隻有這個開場是他先前曾經猜過的了。
越往後走,隨著日子的推移,漢人皇帝與邁得木裡棋越走越近,對自己卻反而視若無睹、毫不理會,彆說牽製,甚至連結盟的意思都半點也沒有……
而鐘意更是屢屢拒絕自己的示好,小馬駒退了回來,俺答王女的印信也退了回來……而就在那那汝越來越煩躁,認定了漢人皇帝是故意想欲擒故縱的時候,他的手下對於鐘意身份的調查,也終於姍姍來遲地擺在了他的案頭上。
這時候已經不是那那汝願不願意相信的問題了,而是事實已經近乎實打實地證實了:這回,確實是他個人在那裡自說自話、廂情願了整場。
最為煩躁的時候,那那汝甚至想直接衝到塞北行宮裡,揪著那漢人皇帝的衣領,捅破最後層窗戶紙,打開天窗說亮話地問對方:“你們究竟把我的女兒藏在哪裡了?”
——可是想也知道,對方最後會些回什麼了。
那個漢人小皇帝,跟二十年前他那高高在上的外祖父般無二:看著他們這些異族人的時候,從頭到尾,眼睛裡就沒有真正盛過什麼人影兒。
對方壓根就從來都沒把他們當回事兒過,也隻有邁得木裡棋那等眼睛裡隻有蠅頭小利的愚蠢小人,才會妄想著與虎謀皮,借漢人皇帝之手、行屠戮塞外同胞之實,還覺得自己最後能全身而退、賺得盆滿缽滿。
不過也是,這世間像傅嫋那樣,出身高貴還能視世間富貴、貧賤皆如般的人,終究是少數。
可就是傅嫋當年,尚且都還不願意跟他走……那那汝每每想到此處,便感覺痛苦不堪,疼得厲害。
宣宗皇帝卻壓根就沒有心思去搭理那那汝這百轉千回的萬般愁思,從鐘意句都沒有開口問過自己便默默婉拒那那汝那邊的各種示好後,宣宗皇帝便心知:阿意這樣聰明的人,想來是已經察覺到了些什麼……但宣宗皇帝更無意讓鐘意為此多加煩憂。
——出身事,是個人生最無從選擇的件了,這種東西,說來本也沒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