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搖椅上輕輕地搖。
像是快睡著了一樣。
這天是那樣藍。
吹在臉上的風又是那般祥和寧靜。
倒叫他有些分不清,過去在京城裡的日子,到底是真實發生的,還是一場夢境。
尤其是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他對龍彥昭說的話,其實現在想起,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他寧願把什麼都說清楚。
讓皇上感到羞辱和憤怒,進而徹底將顧景願這個人關閉在心門之外。
……寧願如此。
也不想要在對方那裡留一個什麼美好的念想之類的。
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達歉意的方式吧。
皇上是一個好人。
也會是個好皇上。
有一顆赤子之心,內心堅韌豁達。能辨識忠奸善惡,又心胸寬廣,容納百川。
都是令他羨慕至極的品性。
可有時候,皇上又很容易感情用事,行事衝動。
並且很喜歡把依賴和欣賞視為喜歡。
即便事實已經證明並非如此。隻是連皇上自己都不願承認罷了。
顧景願不希望皇上再次依賴上他,也很害怕對方會欣賞他。
為此,才不惜把最卑劣的一麵展現給他。
當然很諷刺的是,那也的確是他最真實的一麵。
……
如果身體本身就代表著罪惡。
那他又該跑去哪裡,又如何脫掉這副軀殼?
風變得猛烈了一些。
打在臉上,刮的人皮膚生疼。
寒風裡,顧景願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沒有再想。
又過了一日,是榮清定期下山給村民問診的日子。
顧景願隨他同行,在切脈問診上幫不上什麼忙,打個下手或者幫幫村民的忙還是能做到的。
一忙便是一天。
到了晚上,回到山中,還能忙裡偷閒地坐在院內,賞賞榮神醫親自栽培的花卉,喝一壺去年釀造的桃花酒。
這生活卻也愜意。
隻是夜晚的山風依舊很大,顧景願不小心便眯了眼睛。
“你那眼睛太大。”榮神醫站起來走到他麵前,“來過來,本神醫替你看看……或許是睫毛掉進去了。”
顧景願依舊坐在搖椅上,乖乖地仰著頭任由大夫查看。
夜晚的院中隻點了幾個燈籠,燈火不是很明亮,榮清要湊得很近、仔細去看才行。
所以等龍彥昭快馬加鞭地趕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顧景願半倒在竹椅上,被人壓著……
且兩個人的頭還湊得很近……
剛剛爬上山的人猛地深吸口氣。
他太熟悉顧景願的身形了。
對方那消瘦的側影,還有明媚突出的五官輪廓……還有他那身豔色的紅衣!
以至於離得老遠他也能一眼看見對方!
簡直是化成灰都認得!
原本來之前還發誓絕不發火的皇上這會兒隻覺得氣血在不住向上翻湧。
眼看著遠處倆人湊在一塊兒“纏纏綿綿”,深吸的那口氣再也憋不住了,龍彥昭作勢就要上前。
不過幸好,這次小侯爺不放心地跟過來了。
卓陽青一把拉住他:“陛下!陛下您現在這般衝過去,那不得直接打起來啊!到時候顧大人指定又要被你嚇跑了!”
“那你倒是說說,朕該如何!”
滿腦袋都是那倆人貼在一起的身影,龍彥昭妒火中燒,自然脾氣不好。
但他又隱隱知道卓陽青此時拉住他是對的,若他真的衝上前去,便真就無法挽回了……
“影衛們不是說隻是同行同住,但也不是住同一個屋!那明顯隻是顧大人的一個朋友而已,若您現在過去,恐怕什麼都不能挽回了!”
卓陽青苦口婆心。
他跟過來也不過是聽洪公公說皇上幾天幾夜沒合眼了。外加上聖上近來脾氣暴躁異常,實在不放心,才跟著過來的。
卻沒想到到頭來還要教聖上怎麼追老婆!
明明他還是個單身青年好嗎!
好說歹說,夥同影衛們一起將陛下拖到遠離那處院落的後山上,龍彥昭一腳踹掉了一根兒樹杈。
“……”
看著眼窩深陷、眼球顴骨突出,周身還裹挾著一陣燥鬱之氣的皇上,小侯爺忍了半天,沒忍住:“不是臣說,陛下您現在的樣子……顧大人見了怕是會被嚇到。”
龍彥昭繼續踹樹。
“……其實有影衛們跟著,也知道顧大人並沒有……呃,找到新的朋友,您大可不必過來走這一遭。”
皇上倒是不踹了,隻是站在山坳上,隻身望著天邊的一輪圓月,風塵仆仆,看上去像一匹孤狼。
小侯爺搔了搔自己的麵頰。
繼續道:“與其來看這一眼,不如您先確定下……自己到底要做什麼?若你還在氣顧大人利用欺騙了你……”
猛地對上龍彥昭一雙赤紅的雙眼,卓陽青連忙改口:“當然,以陛下的肚量,彆的君王做不到,但這種事陛下是不可能放不下的。”
聯想起近日來京城裡風靡的才子佳人的話本情節,卓陽青說:“那麼陛下現在這般牽腸掛肚,其實還是舍不得顧大人……”
“嗬,舍不得?”皇上低笑了一聲,似乎被卓陽青這種說法給驚到了。
“朕不是舍不得顧大人,朕隻是要找他問個明白,朕想知道……”
想知道顧景願此時看他,到底是充滿嘲弄的,還是仍舊風輕雲淡……壓根就沒將他放在眼裡。
……雖然問不問都沒有意義。
因為無論哪一種,龍彥昭都接受不了。
不僅僅是作為九五之尊,被人玩弄於鼓掌,麵子和尊嚴上過不去。
還因為……那個人是顧景願啊。
這麼多天過去,龍彥昭已經認清了一件事,他是生氣,但氣的也是自己的愚昧和遲鈍。
竟絲毫未發覺對方的心思。
更氣自己竟然喜歡上了對方。
若他不喜歡顧景願,殺了放了也隻不過是一念之間,第二日再上朝,他還是那個將天下儘收於眼底的皇帝。
可偏偏……
一旦喜歡上了一個人,便會想要贏得對方的目光、賞識和崇拜。
以前他想做個好皇帝,是想做給母後看。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不那麼在意太後的目光和態度了,他更想做一個好皇帝,是因為……
恨鐵不成鋼。
恨不得一腳將老樹踹斷,皇上身影搖曳了兩下,又狠狠地敲了敲自己銳痛的太陽穴。
所以他跑來這裡乾嘛呢,自取其辱?
皇上嗤笑了一聲。
這種時候最該做的,的確是放顧景願離開。
不僅僅是放他離京,還要將他從自己的心裡放出去。
可是……
他心裡,一個小小的聲音還是讓他始終都無法相信,顧景願會因為一時好玩,就做出這麼大一個局,愚弄了整個大宜王朝,一玩就是三年。
每當要告訴自己彆傻了,彆再為對方找借口的時候,他眼前便會出現那雙淚眼。
繼而心上便會像刀割一樣疼痛。
憤怒恨念都比不上這種心疼。
即便龍彥昭也很疑惑,為什麼如此,他還是會為顧景願感到心疼。
……
雖然後來,龍彥昭無比慶幸,他當初並沒有就這樣放棄顧景願。
因為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顧景願的眼眸為什麼會那般靈動、雪亮澄澈,像會說話?
或許那是他的魂魄,在向外做最後的求救。
.
顧景願聽見了院子外麵的響動,而後便總有些走神。
榮清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他酒量連顧景願都不如。
顧景願後來也沒有了喝酒的興致,見榮神醫喝醉,他將對方扶回了房裡,又回了自己屋,準備休息。
他依舊習慣留一盞燭火入睡。
隻是縱然白天很累,還喝了酒,也依舊無法入眠。
顧景願便側臥在床上,靜靜地看著掛在牆上的那一片燭光。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牆上突然出現了一片暗影。
顧景願第一時間發現了,立即回身查看,隻是還沒看清來人,他眼睛便被人用大手蒙住。
龍涎香的氣味混入鼻息間,顧景願被人點了穴。
動不了也說不了話,眼睛還被人蒙著。
他聽見那個人說:“噓,阿願彆動。”
原本熟悉的嗓音變得極度暗啞。
“朕……明日沐休。”
“來……跟你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