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程陰灼嚇得大叫了一聲,連連後退數步。
“你們彆過來!”他再次大叫。
他記得這藥的氣味,龍彥昭不是在騙他……
程啟喝過以後叫得撕心裂肺,他嚇壞了,後來很長時間,當時的場景都成了他的夢魘。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這種味道?!
“你是自己喝,還是朕派人喂你喝?”坐在那裡的龍彥昭麵無表情,“看在程啟的麵子上,朕要你自己選。”
“你……”
程陰灼打量著他的表情。
突然發覺自己根本就看不懂他的想法。
如果這會兒龍四是笑著的,表情是戲謔的,那麼他還可能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但是……龍四為什麼麵無表情?
滿麵厲色,還隱隱帶著一點不耐煩。
好像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嚇唬自己。倒更像是解決完這裡的事情,還有更重要的要做……
“你憑什麼要我喝?!”程陰灼更害怕了,失控地大叫:“當初灌程啟喝它的是我的父王!跟我有什麼關係!”
麵對質問,龍彥昭無所謂地擺弄著茶杯。
“冒充阿啟,意圖欺騙朕,要朕借兵給你。”他手指輕輕點著桌麵,發出幾聲“咚咚咚”的輕響,聲音很隨意。
但其後,皇上又驀地抬眼看向程陰灼,眼神陰鷙得可怕。
“欺君之罪,罪該萬死。”
他漆黑的眼睛正對著程陰灼,像是要將一切都吸進去一樣。
他說:“不過你是阿啟的弟弟,朕不殺你。隻要你喝了它。”
“我、我……你要我喝它有什麼用!”程陰灼說:“無論你現在找誰出氣,阿啟他都不可能回到從前!再說當初那湯又不是我灌的!……”
“或者你不想喝這湯?”龍彥昭語氣如尋常談天說地一般輕鬆,他打斷了他,“你是想死?要朕直接處死你?那也可以。”
“不!”程陰灼慌了,這種時候龍彥昭越是這般平靜,他就越是害怕。
龍彥昭現在看起來太理智了。
理智到程陰灼心裡完全沒有了底……
到了自保的時候,他自然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那湯真的跟我沒關係!是太子哥哥的提議!下令給阿啟喝的人是父王!……要找你找他們去!你找他們去啊!”
“太子哥哥?”龍彥昭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他長眉一挑:“如今的北戎王?”
“對啊!”
“你當朕傻?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膽子利用朕……”
“不!我說的是真的!”
眼見著他眼神又變得可怕,程陰灼下意識地繼續後退半步,連忙解釋道:“真的是太子提的!他對父王說阿啟武藝高,很容易逃跑,若是被他逃走,沒在陰月陰時獻祭,北戎便會遭到懲罰!”
“……真的是太子!這事你可以去北戎問,很多人都知道!你相信我!”
“化元湯也是他提議的,一切都是他在搞鬼!小時候我與阿啟被養在王宮外,他與他的母親何皇後便經常處處刁難欺負我們兄弟!程啟他太出色了……他們忌憚阿啟,他們才是最恨不得阿啟被廢被處死的!”
“北戎王……”
龍彥昭聽完,繼續用手指敲著桌子,稍一沉思過後,他兀自說道:“好好好,北戎王倒也不錯,正好正好。”
不知他是想到了什麼,一番思量過後,龍彥昭竟然笑了起來。
笑聲也跟著變為陰鷙。
他繼續看程陰灼,誠摯道:“謝謝你將這麼重要的信息告訴朕。不過……”
但緊接著,他嘴角一垂,繼續崩回一條直線,說:“還是快把藥喝了吧,彆逼朕動手。”
程陰灼:“……”
程陰灼快瘋了。
他覺得自己都這麼軟下來跟他求情給他提供消息了,對方還如此無動於衷,龍彥昭這是在侮辱他。
雖說如今他大勢已去,沒有了大宜皇帝的庇護,他很快便會被太子的人殺死。
但士可殺不可辱,程陰灼從小到大就隻在他父王那裡服過軟,在外麵又哪裡受過這樣的恐嚇羞辱。
他咬牙問道:“程啟呢?程啟知道你要這樣對我嗎?我要見程啟!”
“龍四,你可要想清楚!我是阿啟的親弟弟!你知道對他來說我意味著什麼嗎?你敢這樣對我……”
“你還好意思提阿啟?!”
“嘩啦”一聲,茶杯被皇上砸在地上。
他最近著實已經砸了不少東西,但沒有哪一次,表情是像如今這樣,瞬間由平靜換成了暴怒。
這樣的變化將程陰灼嚇得抖了一下。
這般陰晴不定……怕不是瘋了吧?
程陰灼更絕望了。
跟冷靜睿智的人說理也好過跟瘋子講道理!
龍彥昭已經暴躁地站了起來。
他真是說翻臉就翻臉,如今也已經陷入暴走的邊緣。
他驟然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將那封信抖開,又以極快的速度逼近程陰灼。
“這封信是你寫的吧?是不是你冒充阿啟的筆跡寫的?!”
“你……我……”
看清楚那封信上的內容,程陰灼的瞳孔開始控製不住地發顫。
時過多年,他都快忘記這封信了。
當初程啟最後一次跑走,完全不知去向,父王雖派人去搜捕,但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那段時間王宮裡陷入了詭異的平靜當中。
程陰灼有一次不小心翻到程啟的舊物,就從裡麵翻出了……龍四給他的信件。
原本他還覺得二哥可憐,但看見了那些信以後,他又開始嫉妒阿啟。
不是嫉妒他能力出眾。
能力出眾便罷了,阿啟本身就很勤奮,程陰灼做不到他那樣,所以也僅僅是見他被父王誇獎的時候心裡會不舒服。
事實上自從阿啟身體被廢以後,他就沒再嫉妒過他了,隻是覺得心有餘悸,覺得他可憐。
直到他又看見了這些信……
如果說程啟能力出眾是因為他整日整日、沒日沒夜地練習,學習。那麼為什麼忙成那樣的程啟,竟然還有有這樣一位牽掛著他的摯友?!
或許是術業有專攻,程陰灼不喜歡練武也不喜歡學習。
但因為他出色的外表,所以身邊總有無數人圍著他轉。
王宮裡的兄弟姐妹,府宅附近的小孩兒……程陰灼永遠是他們之中最高貴、最眾星捧月的那一個。
他喜歡被他們環繞著。
甚至因為這一點,他在程啟麵前也可以洋洋自得。
程啟性格太直,成長得又太快,旁人都追不上他,所以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習武,一個人吃飯。
有時候看起來就是孤零零的,不合群。
一直被同齡人追捧的程陰灼卻絲毫不會覺得寂寞,甚至即便沒有父親的目光,他整個童年也很快樂。
直到……他得知程啟在外麵認識了一個落魄皇子。
但那時候還好。
他那時是真的沒將龍四看見眼裡。
甚至如果他願意,他身邊的人便可以替他去教訓那個龍四。
對龍四會有關注,也隻是好奇能讓程啟另眼相看的人到底有什麼魅力。
待從程啟那裡多次打聽龍四的事後,聽程啟說他們之間的相處日常……不過就是一些普通的日常,程陰灼便徹底對龍四失去了興趣。
——一起騎馬去看日落有什麼意思?
一起練武?想想就要累死。
還有一起烤肉?到底哪裡有趣了?王宮裡禦廚做的吃食不香嗎?
……
所以他那時候,是真的沒有因為龍四就嫉妒過程啟。
直到看到了這些信……
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不僅其他方麵不如程啟。
連人際交往都沒有比得過程啟!
因為他沒有一個像龍彥昭這樣的朋友。
一個為了能夠保持信件通暢就花費了無數心思的朋友。
一個字裡行間都透著關心和溫情的朋友。
一個……身為大宜皇帝的朋友。
程陰灼嫉妒這樣的程啟。
也很後悔,當初他為什麼沒有放下身段去接近龍四。
如果他也去找過龍四,那麼是不是,等龍四做了皇帝以後,他也能夠收到這樣的來信……
嫉妒心作祟,外加上他那會兒雖不知程啟是死是活,但也隱隱知道程啟不會再回來了,再也無法給龍四寫信了。
所以鬼使神差的,程陰灼便模仿了程啟的筆跡,給龍彥昭寫了那樣一封信。
信上也沒寫什麼。
程啟的筆跡並不那麼容易模仿,怕對方會看出來是假的,他也隻寥寥寫了幾筆。
龍四的信上一直都在擔心程啟的傷,他便給他寫自己沒事了,要他不要再提。
程啟想儘一切辦法地在對外求助,他就告訴龍四,程啟過得很好,要他不要擔憂。
他……也隻是寫了這封信而已。
……
昨日他已經知道阿啟就在門外,後來還被龍彥昭帶走了。
想來一夜過去,程啟與龍四之間應該說了很多很多話,把這些年的話都說開了……龍四今日才會這樣暴躁地直接要給他灌藥……
“我……”程陰灼意識到大事不好,下意識就想跑。
可這屋裡就這麼大,他明顯打不過龍彥昭,又能往哪裡跑?
龍彥昭直接將他按在了牆上。
“若不是這封信,朕也不會以為阿啟隻是遇見了一點小問題,他其實還過得很好。若不是這封信,朕也不會這麼多年都對阿啟不管不顧不問詢!……若不是這封信……阿願在我身邊之時,或許……或許我就認出他了……若不是你!”
皇上的眼眶發紅,手下一緊,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
暴戾之氣猶如跗骨之蛆,直接將程陰灼籠罩,程陰灼鬥得更厲害,他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死亡……也許再過一小會兒,他就要被龍四掐死……
是程啟。
又是程啟!
“放開……放開我……”程陰灼直接被掐出了眼淚,“我沒想害程啟……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怎麼知道他曾經向你求助過,我怎麼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時候也根本沒想過要冒充他!我才不稀罕冒充他!”
他也隻是一時興起,泄憤一樣搞了一封信罷了。
而事實上,再收到龍彥昭的來信,他也的確是有被爽到。
那一封封的,從最初與往常一樣的聊天,到因為他長久沒有再回信、對方表現出的擔憂和急切,再到最後一封信,隻剩幾句簡單的問候,但字裡行間都透著一種悵然若失感的信件,他看著就開心了。
那會兒他每收到一封信,都要嘲笑一次龍四的蠢頓。
但他也沒想過要再模仿程啟了。
程啟先前的經曆把他嚇壞了,冷靜下來以後,在所有人都覺得逃跑的程啟給北戎帶來了晦氣以後……他也不想再提起那個名字了。
他怎麼可能冒充程啟?
他也並不是樣樣不如程啟!
他擅長作畫,擅長彈琴,更有品位,喜歡裁衣作繡。
這些程啟他會嗎?
他都不會!
那個愛好竟然是死讀書的程啟……
他不嫉妒程啟。
……隻是因為他們身在帝王家,父親對他們的要求是那般的,程啟更符合,所以他們才說程啟優秀。
但程陰灼一直都不認為自己不優秀。
他怎麼可能嫉妒程啟呢?
因為程啟的性格更開朗,心胸更寬廣,笑容更燦爛更恣意嗎?
不!
他不嫉妒!
他真的……一點都不嫉妒程啟……
歇斯底裡地解釋完這一切,禁錮在他脖頸上的手終於鬆開。
程陰灼再次咳嗽起來。
“你是沒有害過阿啟。”他聽見龍彥昭聲音平靜地說,“但你的心裡,你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死。”
“……”
彎腰咳嗽的程陰灼身形突然變得僵硬起來。
龍彥昭的聲音變得殘忍,他也彎下身來,赤紅的眼眸向程陰灼的方向逼近。
“你一直在看戲,看他們折磨阿啟,幸災樂禍,津津樂道,期盼他們下手再狠一些……”他壓低的聲音沙啞極了,“程陰灼,你就是個睚眥小人,這一點你連你的太子哥哥都不如。”
“我要見程啟。”程陰灼並不聽他說,而是直接彆過頭去。
“你有沒有把程啟當成過是你兄弟?”龍彥昭問他。
“我要見程啟!”程陰灼轉回頭來瞪他,“是程啟要你來的嗎?程啟要殺我,那我也要程啟親自來!我倒是要看看,他這般待我,還有什麼臉麵去見九泉之下的母親!”
“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都護著他……為什麼都……”程陰灼剛剛被掐住了喉嚨,後又大喊了一通,如今已經有些失神了。
程陰灼猛地想起,小時候他與程啟一起被父親接入宮中玩兒,他不慎打碎了祖母的一個花瓶。
當時他嚇壞了,來不及想太多就跑走了。
沒想到程啟從那裡經過,又恰巧被父王遇到……
程啟並不承認那花瓶是他打碎的。
那時候他們還很小,母親剛剛去世,也許隻有五歲。
五歲的程啟性子便執拗得很。
他絲毫都不開口給自己辯解,隻一味堅持否認自己打碎了花瓶的事。
模樣很固執。
他們的父親也是個脾氣很臭很硬的人,直接說:“打碎了就打碎了,為什麼要撒謊?”
再之後,程啟就跟受了什麼刺激似的,瘋了一樣地搖頭,瘋了一樣否認花瓶是他打碎的。
而後他便被父親打了。
被打了也不承認。
不承認也便罷了,他還不懂說好話服軟,於是隻能繼續被打。
程陰灼永遠記得他當時的眼神。
……那其實那並不是個非常重要的花瓶,隻是祖母比較喜歡的一個。
程啟當時也可以找很多人為他作證,證明他先前並不在這裡。
或者他服個軟,認個錯,本來並不是件大事……
至少不必鬨得像當時那樣大。
如果事情不鬨大,那後來他也不會……
但他就是不服軟,也不解釋自己剛剛在哪裡。
他就隻是固執地睜著一雙眼,望著他們的父親,指望父親可以相信他的話。
程陰灼當時都被嚇傻了。
以至於根本就沒想到要跳出去,主動承認錯誤……
後來有宮人出來作證,說隱約看見那花瓶就是他打碎的。
……他們平時並不住在宮中,那日他們穿的衣服有幾乎一模一樣,宮人分不清他與程啟,於是便指認了程啟。
程陰灼原本已經藏起來躲在一旁,卻因此被他父王從人群中拎了過去。
父王說:“若不是你,那便是你弟弟。”
那之後,程啟便詭異地沉默了。
沉默便是默認。
父親最後說:“這就學會撒謊了?真是滿腹心機,將來必定是個睚眥小人。”
後來眾人散去,程啟一個人帶上一身傷,沒人敢去扶他,他就一直趴在那裡,直到昏過去。
……
但這事還沒完。
那以後,很快有侍衛出來為程啟作證,證明他的確是剛進那個房間,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打碎那個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