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深深地吸了口氣,竟頗為無奈地笑了。
“沒什麼,紀兄也是為我著急,急著要幫我。”
“大人……”紀廉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自己麵頰。
一路被人群簇擁著向衙門行進,他們經過隔壁酒樓時候,那位傳說中知縣親娘舅已經在想如何跑路問題了。
他方才聽見隔壁動靜,便已經被驚掉了下巴。
想想自己不僅派了一群小混混過去鬨事,還請了姐夫出麵,封他們店……這麼多混賬事……
小舅子忙命人去通知自己姐夫這裡情況。
這會兒隔著人群,遠遠望見那人群簇擁之中貴人……隻覺得什麼都晚了。
都被京中官員知道他們以權謀私了,他姐夫這烏紗帽……
顧景願等人還沒走出去多遠,知縣大人便已經匆匆趕過來了。
他連轎子和馬匹都來不及乘,一溜小跑呼哧帶喘,這會兒也顧不得沿途都有百姓觀看了,待望見紀大人與他身邊那位以後,便直接擠開人群,跪倒在了顧景願腳邊。
“微臣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求侯爺恕罪!侯爺恕罪啊!”
顧景願停下腳步。
他手中還拿著方才官府給他通牒,以及自己開店一應許可文書,身姿挺拔玉立,神色淡漠地問:“蔡大人,這是作何?”
“……”
侯爺聲音聽上去沒有絲毫起伏,這種時候對方越冷靜,蔡知縣便越覺得慌亂。
他不管不顧地告饒求情:“下官不知侯爺真實身份,多有冒犯,還請侯爺海涵!饒下官這一次!”
就像他先前派來捕快一樣,蔡縣令當街跪伏在地上,向侯爺磕著頭。
但在百姓們指指點點中,那位站在他身前侯爺卻不為所動。
顧侯爺聲音不大,語氣也很淡,他說:“蔡大人不知道我身份,這不是罪過。我也未曾因此開罪於你,你如今這般請罪卻是何意?”
“……”
原本不住磕頭蔡縣令動作一頓。
正是暑伏天氣,這位侯爺語氣也很正常,但他愣是冒出了一身冷汗。
蔡縣令稍稍直起身來,抬頭去看這位不知為何要隱姓埋名做個小酒樓掌櫃侯爺……
待與侯爺對視了一眼後,縣令大人忍不住用衣袖抹了把自己額間冷汗。
……如此俊美容顏,這英俊眉眼……他都見過這位梅掌櫃不止一次了,怎麼就沒想到這可能是離開朝中那位呢!
蔡縣令現在是追悔莫及。
這種時候即便是頂著全秦淮百姓質疑以及天下考生白眼,他也得硬著頭皮挺過去了。
蔡知縣假意沒聽見他人議論之聲,直接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嘗試向侯爺方向靠近,卻沒那兩名穿著官服禁衛攔了下來。
身前隔著為出鞘長劍,蔡縣令嚇得立即舉起了雙手。
表示自己並無惡意同時,他還是儘量靠近梅掌櫃,小聲對他說:“侯爺,這裡人多嘈雜,天氣熱,日頭又正足,您不如隨下官回府,咱們借一步說話?”
雖然摸不清這位侯爺身份,但蔡縣令想法是要與梅掌櫃單獨談談。
隻要能談,那便還有挽回餘地。
但他這次顯然踢到了鐵板。
圓融方式完全行不通。因為侯爺並沒有要動一步意思。
他就隻是駐足立在那裡,雪白靴子踩在被日頭曬得滾燙石板路上,神色沉靜又堅定:“既然蔡大人已經親自過來了,那有什麼話咱們不妨便在這裡說。”
說著,他用那雙漂亮桃花眼直視著蔡知縣,裡麵都是清明和公正:“身為此地父母官,大人還有什麼是需要刻意回避百姓們麼?”
“侯爺……您……”蔡大人有點下不去台。
他又看了看侯爺身邊紀大人……罷了,這就是個書呆子,他也未指望對方能夠看眼色幫自己一回。
既然對方絲毫不給他這麵子……
蔡縣令突然眼珠一轉,也豁出去了。
他完全忘記自己剛剛當街跪倒求情場麵,臉色一改,道:“也沒什麼大事,下官這次過來,乃是聽說梅掌櫃聲稱自己是向陽侯?……若真是侯爺來到了咱們金陵府,還請侯爺出示身份證據。若不是……冒充當朝重臣,那可是重罪!梅掌櫃,這一回能請您跟我走一趟了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梅掌櫃還沒開口,旁邊紀大人已經聽不下去了,與他理論道:“什麼叫聲稱自己是向陽侯?彆說侯爺從未這樣做過,便是有提到過,又怎能與冒充朝廷重臣之罪相關!”
“下官也是按朝廷規矩辦事。”
蔡縣令衝紀廉象征性地一拱手,道:“若下官沒記錯,紀大人僅是負責江南貢院事務,至於該如何做這裡父母官……就不勞紀大人指點了。”
“蔡大人,你……”紀廉雖然並不口拙,但在這種無理也要辯上三分人麵前卻說不出來什麼。
不過此時也不用他講話,梅掌櫃聲音已經再次響起。
天生俊秀容顏讓他存在感總是很強烈,稍微開口,周圍便自動安靜下來,隻想聽他說。
梅掌櫃聲音淡然平穩:“現在重點不是我是誰,而是大人為何僅憑簡單投訴舉報,便要直接封停我明嶽樓七日?”
說話時候,他重新望向蔡知縣,目光如炬。
似乎從來都隻有謙和有禮一麵,時間久了便會令人覺得這是個溫柔似水之人。
乍對上梅掌櫃堪稱淩厲雙眸,蔡知縣視線下意識躲閃了一二,竟生生向後退了一步!
他退一步,梅掌櫃便進一步。
能在文試上辯得過全體昌國使團人,即便極少再與人爭辯,口齒也依舊是清晰伶俐。
隻聽梅掌櫃說:“朝廷哪一條法律規定,單是受人舉報便要封停七日?若我不是什麼侯爺,大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封停我七日了麼?換句話說,若我真是侯爺,這七日封停便不必受了麼?”
他步步緊逼,蔡縣令也隻能步步後退。
他更加膽顫。
不僅完全回答不了對方問題,更是被眼前這位身形瘦弱青年目光給嚇!
單從對方那隻是單純看著你便令人倍覺涼意眼神來看,他現在已經無比確信這人就是侯爺了……
至少絕對不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哪裡會有這樣氣勢?又哪裡會有如此淡定從容反應!
蔡縣令心裡叫苦不迭。
要怪就怪他那位小舅子來找他時候他沒有多想,動筆下了一道文書,直接在裡麵寫了個七日字樣。
……他是真沒有多想,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以前從未出過事。
真隻是順手一寫。
反正到時候店鋪封停以後,他再派人慢慢“檢查”店中所有設施是否安全,也能拖上個七日,誰想辯駁誰想來查都沒有用,他都是按規矩辦事。
卻沒想到……還真會有人仔仔細細地將那文書看得一字不落!
而且還第一時間揪住了關鍵字眼!
現在那文書就在對方手上,上麵還蓋了官府大印,他想不承認都不行。
蔡知縣已經無比確認再這樣下去,自己烏紗帽勢必是保不住了。
為今之計,也隻有破罐子破摔。
他當即暴跳起來,指著梅掌櫃方向說:“既然沒有證據,那便是冒充朝廷重臣!來啊,將這人給本官拿下!押回去再說!”
“誰敢動?!”那兩名禁衛立即抽出隨身佩劍,一左一右將二人大人保護在中間。
可蔡知縣也是早有準備,他已將自己衙門裡剩下捕快以及家裡護院家丁全部帶上。包括先前那幾個前去封店捕快,也迅速領會到了縣令背水一戰決心,不禁衝了上來。
四個人很快被一眾捕快家丁圍住。
蔡知縣向後退了兩步,揚聲道:“冒充朝廷命官,該當重罪!給我拿下!”
圍觀百姓們大多還處在雲裡霧裡,有些人是看明白蔡知縣在故意賊喊捉賊,但這邊已經刀劍相向,打起來了,他們又哪裡還敢看熱鬨!
為免被傷及,這些人立即向四處奔逃。
倒是有些書生已經認定梅掌櫃便是向陽侯顧大人,不忍大人在此受辱,雖然很怕,但還是堅持沒有走,試圖與縣令理論。
蔡縣令哪裡還有心情與這些書生理論,他就是要以暴力將向陽侯和紀大人帶回去。
若過程中他們反抗,“不慎”遭遇了什麼,那也是他在緝拿冒充朝廷命官賊人中誤傷了大人。
朝廷可能會怪罪。
但至少不是等他濫用職權事情被傳回京城以後,便直接丟了烏紗帽。
——京中從去年起便開始清理紈絝世家子弟,皇上如今最見不得有人濫用職權包庇親屬,若此事真被傳回京城……
蔡縣令當即指揮屬下:“他們都是賊人提前串通好,所有幫賊人說話一律給本官拿下!”
“還愣著做什麼!鄉試如此重要時期,竟然有人冒充朝廷重臣鼓動學子試圖謀利!都給我拿下!”
眼見著那些捕快和家丁衝了上來,紀廉下意識地護住顧景願,眼睛緊緊盯著那些個凶神惡煞捕快,緊張道:“這蔡知縣竟是要造反了!是下官疏忽了,大人,您快退後,彆傷了您!……”
“大人?……”
紀廉話音未落,便覺得身後一空。
……正被他護在身後顧大人已經騰身而起,淩空從眾人頭上躍過!
月白色衣衫在空中劃出一個皎潔明麗線條,紀廉怔愣地抬頭看向那道削瘦背影,就隻見在兵戎相見、那些保護著他們書生就要被捕快和家丁觸及之前,顧大人雪白靴子直接踩在了……知縣大人臉上。
……
混亂現場,有一瞬間變得一片沉寂。
蔡知縣發出啊一聲慘叫,直接被踹倒在了地上。
月白色衣衫修長身影跟著平穩落地,一腳踏在對方因疏於鍛煉而肥胖發福胸膛上。
像所有人一樣,蔡縣令所帶捕快和家中護院家丁們完全沒想到……看似文弱梅掌櫃竟然還能來這樣一手!
擒賊先擒王。縣令大人都被他踩在腳下了……這些人互相看了一眼,竟不知道是該去攻擊梅掌櫃,還是去救自家大人……
“大庭廣眾顛倒黑白搬弄是非。”
梅掌櫃清冷聲音再次響起,他微微垂眸看著蔡大人,身姿挺拔而淩厲,俊秀美好麵容猶如神仙下凡,說出話也全然不容人忽視,字字句句敲在心上:
“蔡永進,宣鴻十八年武舉人,為官已有一十二載。怎麼,到如今你連我這三腳貓功夫都比不過了麼?由此可見……”
他這話不無諷刺。白靴緊緊碾在對方軟肋上,使得對方半分都動不得,梅掌櫃道:“蔡縣令這些年果真是沒少研究為官之道。”
“你……你毆打朝廷命官!你!……啊!”蔡縣令頂著被方才踢出血鼻子,再次發出慘叫。
蔡縣令確是先帝在時武舉人出身,他有些門路,妻子又是商賈之家,頗有些銀錢,是以很快就給他安排了一個縣令做。
小地方縣令與這秦淮兩岸縣令還是不一樣,雖說為官多年還是個七品芝麻官,但能來這秦淮做縣令,蔡縣令也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
而事實也確如顧大人所說,他自從中了武舉人以後就再沒練過武。
——官場上事情要複雜得多,他一個武人能走到今天已經實屬不易,又哪有功夫再練武……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蔡縣令慘叫:“他毆打朝廷命官,給我殺!給我殺了他!”
回過神來,那些個捕快和家丁們再次圍成一圈。
他們也想在大人慘叫聲中衝上前去,隻是剛剛梅掌櫃突然露了那麼一手,看上去還有餘力,簡直深藏不露!
……他們也隻是有個把子力氣普通人罷了,還真不敢莽撞地衝上去。
場麵再次變得混亂,百姓們重新圍了上來,都紛紛叫好。
他們早看不慣蔡知縣那套鑽律法空子道貌岸然、其實就是濫用職權為官之道了,如今見他被人踩在地上,隻覺得大快人心。
有人甚至直接喊道:“侯爺為我們做主啦!”
一邊喊著,一邊有人跪下,其他人見狀便也跟著跪下。
人山人海街道再次跪倒了一片,蔡縣令氣極。
他好歹還是武舉人出身,本身又人高馬大,剛剛不過是被踢了鼻子,疼痛難忍暫時受人牽製罷了,這會兒氣上心頭,哪裡顧得了那麼多,一邊掙紮起來,一邊大聲喊著:“還不快把奸人給我拿下!你們是都不想乾了麼!”
“……”
捕快們和家丁也知自己沒有退路,見大人掙紮,他們也豁出去了,抽出長刀再次向梅掌櫃逼去。
但就在這時,遠處卻有聲音傳來:“住手!”
人群再次被撥開,金陵府知府、知州齊齊趕到!
蔡知縣還未從梅掌櫃靴底掙脫出來,便見兩位大人直接跪地行禮,膝行上前:“下官拜見向陽侯!下官們來遲,還望侯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