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知府與知州帶著各自衙役親自趕到,今日這一場鬨劇立馬平息。
他們都沒有親自犯事,頂多算是律下不嚴,自然不會像蔡縣令那樣極端行事。
再說他們可是被皇上金令牌給叫過來,誰知道陛下在不在周圍?就算陛下不在,那向陽侯在這兒總錯不了,這種時候若再存心包庇,那才是真不想要這烏紗帽了!
蔡縣令一眾人手很快便被控製住。
他自己也被人五花大綁地從地上提起。
蔡縣令如今已是心如死灰,他剛剛是要打算背水一戰,直接在這裡便將侯爺等人處理了。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他手下那麼多人,各個都是酒囊飯袋草包。
更沒想到,侯爺竟然還是個能打!
當然最最想不到是,為何自己上麵知州和知府大人都雙雙趕到了這裡?
時間如此巧妙,是有人通風報信?他們從來便知道這位就是向陽侯??
蔡縣令想不明白。
情況也由不得他去再想。
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咬死不承認自己是趁機犯上作亂,隻說是想要確認侯爺身份,對朝廷並無二心。
但奈何百姓目光是雪亮,還有那麼多明理讀書人在。
他想蒙混過關根本是不可能事。
——今日若是知州、知府二位大人沒有親自趕來,若是侯爺真被他們“請”回了衙門,或許他日這位蔡縣令還能為自己辯駁,將黑說成白。
但如今二位大人親自到場,有了依仗百姓和書生們紛紛出麵作證,蔡縣令百口難辯。
刻意捏造、誣陷朝廷命官、以掩蓋他濫用職權行為坐實,蔡縣令連眾多百姓嘲笑和指責都顧不上。
他幾乎是頂著全秦淮兩岸百姓、以及大半個前來江南貢院趕考考生目光當街向向陽侯磕頭認錯。
然而也已經於事無補。
蔡縣令被拉下去關押等待審理,後趕來那兩位大人乾脆躬身垂首站在梅掌櫃身邊,連抬頭都不敢。
此處人多,顧景願也不願與他們多說什麼。
隻是說道:“既然是一場鬨劇,二位大人公事公辦便可,請回吧。”
“侯爺!”
府衙們已經開始著手將周圍圍觀百姓驅散,兩位大人在顧景願轉身之前叫住了他。
但麵對顧景願回眸詢問,他們又互相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回輪到這兩位齊齊抹了一把額上冷汗。
這位侯爺身份他們倒是不疑有他。
主要是來路上,那位手持皇上令牌大人已經都跟他們交代過了。
……說那是向陽侯,是皇上最重視人。皇上一聽說侯爺受了委屈便趕緊派他過來傳喚他們過去了,要他們自己看著辦。
……
但如今,麵對侯爺這樣清清冷冷模樣,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看著辦了?
說賠禮道歉吧,好像更慘是那蔡知縣?
更遑論蔡知縣鑽律法空子玩忽職守,他們這些做上司即便要查也沒有切實證據。懲治下屬也要按大宜律法辦事,如果不是今日事情鬨得這麼大,萬民都出來作證,他們還真拿那蔡縣令沒法子。
說熱情款待吧,看侯爺樣子,似乎是不想與他們有任何牽扯。
——若他真拿出侯爺身份出來,整個金陵府都由他橫著走。
可人家來這兒待了一年多,直到今日身份才無意中被挖掘……侯爺意思已經很明確。
但要是真不款待吧……
據來傳喚他們那位大人意思,似乎皇上就在這附近看著。
……這可是皇上最重視向陽侯!
若真不迎接也不表示,會不會有所不妥,進而引起皇上不滿?
……
正當二人為難之際,轉過身向陽侯已經說:“梅某在此處便隻是一個小小酒樓掌櫃罷了。二位大人公務繁忙,梅某不敢叨擾,他日有緣再會,二位大人請便。”
“……”
他這樣一說,倒是已經給兩位大人指了一條明路。
聲明自己在這裡隻想做一名掌櫃,提前回絕了他們款待之意,還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下。
最重要,若是日後皇上問起,那也可以直說侯爺並不想過分張揚身份,所以他們才沒有招待。到時即便皇上想追究也沒有個理由。
感念向陽侯考慮事情體貼和周全,兩位大人齊齊向他抱拳深鞠一躬,全當是感謝,並表示:“還請大人放心,蔡知縣事情我們一定秉公辦理,給秦淮兩岸百姓們一個交待!”
“有勞二位大人。”
顧景願也向他們作揖。
拜彆以後,他再次轉身。
從背麵看過去,顧侯爺脊背挺得筆直,腰身束得很高。
兩袖清風,步履坦蕩。
隻是背影有些過於單薄了。
……這樣向陽侯竟然能親自將學武蔡縣令踩在腳下?
留下知州和知府再次對視,都看出對方眼中匪夷所思。
……以前也沒聽說過,向陽侯竟然會武啊?
再說向陽侯離京一年多,期間皇上不一直都在北部打仗嗎?
因著皇上性格突變,驟然變得殘酷嚴厲了許多,京中百官都不敢再輕易提起這位顧大人——一個驟然離京,一個又驟然變了副麵孔,誰知道他二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對於顧大人事,京中百官人人自危,便是地方官員也不能免俗。
二位大人再次不約而同地擦了擦冷汗,隻覺得新知縣任用要慎重再慎重,若向陽侯一直在這裡,這次他不追究,難保下一次……
.
回到明嶽樓中,顧景願倒再沒去前堂,而是親自安排了一頓午膳,又將紀廉邀到自己小院中,喝茶敘舊。
紀廉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意是要幫顧大人,結果沒派上用場不說,似乎還害得大人身份曝了光……
這便是他頭腦一根筋引發禍端。
做事前隻考慮青紅皂白,卻想不到更多利害方麵。
雖然看不慣蔡知縣那副嘴臉,但該說不說,蔡知縣是真將如何為官“參悟”得很到位。
紀廉深刻自省後,直後悔得捶胸頓足。
最後還是侯爺反過來安慰他。
“為官之道,單有才學已經不夠。想做成事還得講究方式方法。”顧景願說:“不過我也僅是紙上談兵,再多事情還要紀兄自己體悟。總之你在朝廷為官,要處處小心才是。”
紀廉拱手說:“下官明白了,多謝老師提點。”
顧景願卻笑道:“紀兄切莫再叫我老師了,你我年紀相仿,隻是紀兄虛長我一些,若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賢弟……”
“這怎麼行!”紀廉直接拒絕:“若無老師提點,紀廉便成不了今日紀廉。即便侯爺不願做在下老師,在學生心裡您也始終是老師。”
“……”
後來顧景願無法,隻有任憑他隨意叫了。
反正他本身就不在意任何稱呼。
其後,紀廉又與他說了一些京中這一年來發生事。
顧景願來金陵一年多,遠離京中是非,這還是他第一次正式聽人說這一年中京城發生變化。
“陛下北征前將安王安置在了燕王府,由燕王親自照料。安王今年不過隻有八歲,是以很多朝臣都猜測,皇上這是早就下了密旨,已經立了安王為儲君。”
與昊王一樣,安王也是先帝親子,皇上胞弟。
他母親容妃位分不低,母家也有一些勢力,但可惜安王剛出生不久先帝便駕崩了。
太後也不知是不欲與之計較,還是要給榮太妃母家幾分薄麵,總之這些年母子二人在宮裡避著太後鋒芒,一直沒什麼存在感,倒著實過了幾年安穩日子。
“倒不知皇上是如何想到他了。皇上至今未有子嗣,太後原本看中是昊王嫡子,希望暫行立他為儲,以固國本。誰想到出征前竟被皇上一口否決了……”
紀廉說著搖頭,“而且今年年節皇上直接在北部過,都未曾回宮,聽說太後對此很是不滿。”
紀廉剛入朝一年,對於皇上和太後之間關係並不很了解。
他雖知道皇上與太後之間不和睦,但仍是按照常人想法,一聽說太後不滿,便隻以為她是念子心切,希望皇上回宮。
卻不知太後不滿,還可能是皇上不回宮,那位宮外昊王無詔便不能入京……
顧景願原本還靜靜地用茶杯蓋撇著茶水上麵碎沫子,聽紀廉說這些時候,手上動作便不自覺地停頓了下來。
修長素白手指又輕輕地顫了起來,顧景願輕撫掌中翠綠色杯蓋。
終究是什麼都沒問。
隻是靜靜地聽紀廉說。
紀廉一看見自己敬仰顧大人老毛病就犯了,說個不停,還有一堆問題想要討教。
直待到快到晚上,眼見天都要黑了,才驟然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告辭。
顧景願還想留他吃晚飯,但紀廉哪裡好意思再打擾?
嘴裡直說著改日再來拜會,接連推拒過後便跑路了。
將紀大人送走,顧景願如常回到房中,榮清正抱著繈褓中小嬰孩兒,自說自話地教他認藥。
顧景願:“……”
顧景願無奈道:“晟兒才這樣小,榮兄現在教他是不是有些過早了?”
“學醫就是要從娃娃抓起。”榮清一臉理所當然道,接著又說:“外麵那位什麼大人終於走了?可真夠聒噪。”
顧景願已經伸手過去,熟練地將小孩兒抱在懷裡。
“許久不見聊得自然多了一些,打擾到榮兄了?晟兒方才睡午覺了麼?”
“睡了,才醒。”榮清說。
肉乎乎小身體一旦被顧景願接受,晟兒便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方才還能咿咿呀呀地跟榮神醫認草藥,這會兒竟然再不看神醫一眼,就隻顧著蹬踹著小腳丫,要往爹爹懷裡鑽。
“小沒良心。”榮清在小孩兒大臉蛋上輕輕捏了一下,對顧景願說:“晟兒沒什麼事,恢複得很好,將養個幾年,再大一些便會與正常小孩兒無異。”
聽他這樣說,顧景願稍稍鬆了口氣。
眉眼兒都變得飛揚了一些,真切笑道:“謝謝榮兄。”
晟兒生下時其實身體完好,是個健健康康正常嬰孩,隻是剛出生不久便家逢巨變。
他父親是江湖人士,因江湖紛爭而受人追殺,還連累了妻兒。
——晟兒母親在逃亡中喪生,小孩子被他父親舊部拚死保護流落到了顧景願這裡,被顧景願收留。
隻是在逃亡中小小晟兒也受了傷。
且那些武林人士並不肯罷休,還在四處搜尋這小孩兒下落……顧景願無法,隻能對外說是梅掌櫃兒子從降生時起便身懷怪病,其實也不過是掩蓋孩子身份罷了。
榮清說:“晟兒病你倒是不用擔心,有我在。隻是今日你身份敗露……難道曜陽又要搬家了嗎?”
顧景願目光清湛,聞言卻隻搖了搖頭,顯然已經做出決定。
其實他這一整日都在想這件事。
若是沒有晟兒話,他大概會立即離開,換一個地方換一個身份,重新生活。
不是被人認出有何不妥,而是本身便不想再以顧景願身份生活下去。
而一旦被旁人知曉他就是向陽侯,也自然會帶來許多麻煩,這都是他不喜歡。
他原本計劃也是在秦淮河畔稍作整頓停留,頂多停駐一年半載便繼續南行。
但現在有了晟兒……
如今外麵情勢,晟兒生父仇家還在四處緊鑼密鼓地搜尋他,要置他於死地。
幼子何辜,顧景願不忍小孩兒被害,所以便將先前他收留一些少年都安插在這明嶽樓內外做護衛。
但僅是這樣,顧景願也並不能安心。
他在此處開店,多少也與那些江湖人打過交道,知道對方殘忍之處。
顧景願也會擔心有一天晟兒身份暴露,他保不住他。
但今日自己是向陽侯事情曝光,反而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
——武林中人打打殺殺都有自己規矩,輕易並不會與朝廷有所牽涉。
是以若自己是向陽侯,是受百姓擁護愛戴顧大人,即便手中並沒有兵馬和精良護衛,想必那些武林人士也不會輕易招惹。
少被招惹一些,晟兒真實身份便愈加不易被人察覺,安全方麵也就多了一分保障。
顧景願隻覺得自己如今什麼都顧不了了,隻要他懷裡小孩兒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
“你啊。”榮清歎氣,恨道:“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啊!”
他說著,握住顧景願手腕,已經單指摸上了對方脈門。
顧景願任他把脈,還是抱著晟兒,單手輕輕拍著他肉肉小身子,笑道:“我哪有什麼事,最大問題就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如今有了晟兒……這一切不都好多了。”
“是啊是啊,你兒子最可愛了,連他爹心疾都治好了。”
榮清這般說著,已經把完了脈。
道:“用了兩回木竭子,曜陽經脈已經比從前暢通了許多。”
“嗯。”顧景願笑著點頭,“我現在多少能使出一些內力了,都是榮兄功勞。”
“那也是你自己肯努力。”榮清說,說著又歎息:“可惜先前楊晉找來木竭便隻有這麼多了,這草藥又隻生長在西域奇詭之地,太難采摘,堪說百年難遇,真是可惜!若是一直堅持用,或許曜陽可以恢複往日八成實力也說不準……”
顧景願卻對這事看得很開。
或許已經將那個人遺願完成,再聽這個名字他反應都變得淡然了許多。
輕輕搖晃著懷裡晟兒,他卻是無比釋懷地說:“好與不好都是命。”
若說有遺憾,那也是他現在身體太廢,以至於想保護晟兒卻完全發不了力。
不過好在還可以用其他手段防備,所以顧景願也並無遺憾,隻是說:“我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誰在外麵?!”
原本自帶風情桃花眼乍然向窗戶方向望去,顧景願眉宇間一瞬間鋒芒畢露。
但待意識到外麵之人是誰時,他指尖稍顫了一下,將晟兒交給榮神醫,直接翻窗追了出去!
.
卻說白天,蔡縣令被押回府衙以後,混跡在人群中龍彥昭也沒有立即現身。
他還處在一種激動到渾身發顫狀態中,難以自拔。
沒人會比他更激動。
在看見阿願騰身而起那個刹那,龍彥昭差一點驚呼出聲!
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阿願當年模樣。
——全草原駿馬都比不上他腳程,當初阿願親自上場騎馬打獵,是何等攝人心魄驚人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