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璿夜裡被送去了角樓,墨醉白派人親自護送,容不得她耍賴。
第二日早上,舜音和墨醉白正在用早飯,江非前來稟報說沈秋璿昨晚驚嚇過度,早上下台階的時候摔了下去,摔斷了腿。
墨醉白神色不變,吩咐道:“派人送她回京,另外讓人把竹筒交給她父親。”
世家不會允許兒女用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沈秋璿父親知道此事之後,自然會懲罰沈秋璿。
“是。”江非拱了拱手,偷偷看向旁邊安靜吃飯的舜音。
舜音抬頭正好對上他的目光,莫名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敬畏和敬仰。
“???”
墨醉白放下湯匙,“江非,你先回去吧。”
“是。”江非同情的看了墨醉白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舜音攪了攪碗裡的魚片粥,神色間有絲疑惑,“你覺不覺得江非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想想你昨天做了什麼。”墨醉白遞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起身出去了。
舜音想不起來,覺得他們一個兩個都怪怪的。
她看了一眼走遠的墨醉白,飛快用完早飯,跑回屋裡翻找起來,想要把繡帕找出來。
可不知道墨醉白把繡帕藏到了哪裡,她翻找許久,幾乎把屋子都翻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繡帕。
舜音掐著腰喘息。
屋子就這麼大,墨醉白還能藏到哪裡去,他不會一直貼身放著吧?
想到這種可能,舜音忽然覺得屋子裡熱了起來,她不敢想下去,在心裡暗罵了墨醉白幾聲。
天氣漸漸變得涼爽,轉眼就到了該回京的日子。
回京的前一晚,慶陵帝在草場舉行篝火晚會。
夜幕低垂,繁星點點落在夜空上,今晚的月亮又圓又大,將地麵照得極亮,像灑下一層淡淡的金光。
墨醉白牽著舜音走過來,跟她一起在篝火旁坐下,確定舜音能夠看到東西後,才鬆開手。
他怕夜裡舜音行動不便,一直不敢走遠,就在她身旁坐著。
大家不知道舜音有夜盲症,看他們二人如此親密,偷偷好奇的看了看,但也不敢多看,瞥了兩眼就趕緊收回了目光。
隻有花明疏撞了撞舜音的胳膊,調侃道:“感情不錯嘛。”
舜音沒辦法解釋,隻能笑了笑,看在旁人眼中倒像是害羞了一樣。
篝火明亮的燃著,照在她的麵龐上,帶著柔和的光,襯得那雙眸子瀲灩生輝,她穿著如意紋的梨花錦褙子,裙擺層層疊疊,頭上隻戴了一根碧綠的玉簪,靜靜的坐在那裡,側影清雅卓絕。
篝火晚會很快開始,歌姬們圍著篝火跳舞,大家看了一會兒也開心的參與進去,眾人放鬆的載歌載舞,不拘身份,好不熱鬨。
夜色遮住了平日的羞怯,貴女們大聲的歡笑著,縱情歌舞。
篝火上架著烤肉架,鮮嫩的肉香不斷飄出來,滋啦滋啦響,勾的人食欲大增。
慶陵帝跟大家一樣坐在篝火旁,感受著周圍的熱鬨,不時飲上一杯酒,老臣子們陪他坐在一起,不像君臣,倒像是一群老朋友,他們看著跳舞的年輕人們,互相笑了笑,誰都沒有多加管束,全都含笑的放縱他們玩鬨。
蕭若風來這裡稍微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他哈欠連連,看起來精神萎靡,來景雲宮這段日子,他總是精神不震,身體越來越弱,據說是因為缺少了師羲和的庇護,他每次離開師羲和太久就會如此。
蕭從恕和蕭綠嫣都沒有過來,據說一個身體不舒服,一個因為成婚的事心裡不舒服,都告病在屋裡休息。
討厭的人都不在,舜音前所未有的放鬆,她看眾人在一起熱熱鬨鬨跳舞,覺得有趣,也拉著墨醉白過去。
夜色太黑,隻有火光照亮周圍,墨醉白不放心她,隻能跟著過去。
墨醉白不會跳舞,站在一群人中間顯得十分僵硬,舜音拉起他的手,帶著他變換各種姿勢,舜音眉眼彎彎,墨醉白唇邊漸漸也噙著笑,不自覺放鬆下來,由著她胡來。
慶陵帝抬頭望向他們,眼中笑意愈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那個從小性子就疏離冷峻的孫子,最近好像越來越有煙火氣了,像是有人把他帶入了凡塵中,讓他感受到了七情六欲。
慶陵帝現在十分確信,讓他早點娶媳婦就對了。
舜音跳累了,回到篝火旁坐下。
墨醉白把烤熟的雞翅遞給她,她輕輕吹了吹,張嘴咬了一口,雞翅太燙,她斯哈斯哈的吹著熱氣。
墨醉白坐在一旁,輕輕挑著火苗,坐姿端正,一身矜貴清冷。
舜音一邊吃雞翅,一邊看他,“你怎麼不吃?”
火光映在墨醉白的眼睛裡,燁燁生輝,“我不習慣在外麵吃東西。”
舜音眨了下眼睛,曾經有個人也不喜歡在外麵吃東西,不得不說墨醉白有些地方跟蕭晏琅還真有幾分相似,難怪慶陵帝對他如此之好。
舜音挑了一串炙肉,喂到墨醉白嘴邊,“嘗嘗,在外麵吃其實彆有一番風味,滋味很不錯的。”
墨醉白猶豫了一下,張嘴輕輕咬了一口,一口下去辛香濃鬱的味道在嘴裡蔓延開,肉質滑嫩,沁著肉汁,吃在嘴裡帶著著一絲炭火味,確實味道鮮美可口,跟平時吃到的不太一樣,伴隨著這裡的微風和夜空,是能讓人深深牢記的味道。
舜音看到他的表情,彎唇笑了笑,把炙肉塞進他的手裡,“多吃點。”
墨醉白這次沒有拒絕,一連吃了兩串。
酒過三巡,氣氛正熱鬨。
慶陵帝與老臣們說起年輕時候的事,慶陵帝痛飲三杯酒,突然痛聲哭了起來。
周圍歡笑聲停了下來,大家噤若寒蟬,誰都不敢出聲,空曠的草場上,隻剩下慶陵帝的聲音。
“朕三十歲那年親上戰場,擊退了侵犯疆土的韃靼,留下一身病痛!朕的兒子,當朝太子,四十歲那年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屍!皇長孫十八歲代父出征,把敵軍打得連連敗退,敵軍至今不敢再進犯!”
慶陵帝手裡拿著一杯酒,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指著在場的眾位大臣,“還有你們!”
“你們有的是武將,有的是文臣,武將為這片江山撒過熱血,文臣為這片江山製定過良策,大鄴能有今天靠的是大鄴人世世代代的努力,靠的是我們!”
林中一片寂靜,隻有風聲不斷傳過來,寒風瑟瑟。
老臣們跟著熱淚盈眶,紛紛附和,不管文臣還是武將都跪了下去,深有感觸。
慶陵帝蒼老的麵孔掃過眾人,字字泣淚,“朕老了,朕最近經常想起這些年發生的事,朕為了大鄴宵衣旰食,殫精竭慮了幾十年,可朕做過一件錯事,一件令朕後悔的錯事,是朕引狼入室!”
大家不約而同想到了師羲和,神色間顯出幾分惶恐。
眾人俯身叩首,惶恐不安的趴在地上,心中震顫不已。
這些話慶陵帝不知道憋了多久,今日終於痛快的說了出來。
“是朕讓許多人都忘了,大鄴能有今天,是靠大家一手一腳拚搏出來的!小家拚富強,大家拚昌盛,皇朝拚四海升平!”
“如果沒有人去種樹,能有這片林子嗎?如果沒有人去修橋鋪路,能往來通商嗎?人最該拜的是自己!最該崇敬的是自己!”
大家想起自己這些年來付出的努力,心中不由認同起來,是啊,明明他們是靠自己才擁有現在的一切,憑什麼師羲和舒舒服服的待在神殿裡,輕飄飄說幾句話,就可以抹殺掉他們的付出,把一切成就歸功於他的‘神力’?
百姓們信奉他,難道他們也要愚昧無知的信奉他嗎?
大家漸漸憤怒起來,逐漸意識到是師羲和搶了他們的功勞!
慶陵帝紅著眼眶看向墨醉白,下定決心,他一定要留給孫子一個安穩的朝堂。
他麵向眾人,擲地有聲地開口:“從今天起,朕不會再姑息養奸,現在是時候還這世間朗朗清正了!你們可願助朕!”
最德高望重的老臣帶頭跪下,掀開衣擺,鄭重地磕頭,聲音蒼老顫抖,“陛下英明!”
其他人互看一眼,跟著跪了下去,附和聲此起彼伏,“陛下英明!”
舜音看著一個又一個跪下去的身影,心中震動,轉頭看向旁邊的墨醉白。
夜色彌漫在墨醉白的眼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能從他握緊的拳頭上窺見出一二。
舜音垂了垂眸,上輩子慶陵帝並沒有這份勇氣和決心麵對自己當年的錯誤,如今他開誠布公地對群臣說了這番話,是一個好的開始,他這一生並無過錯,唯有師羲和這件事做錯了,能前來這裡避暑的都是重臣,慶陵帝掏心掏肺的把話說給大家聽,才能真正的君臣一心,隻要這些朝臣和朝臣的家眷們都維護皇上,勝算就會增加很多。
慶陵帝飲了太多酒,情緒又太激動,得到大家的承諾後,被攙扶著送了回去。
夜涼如水,眾人漸漸散了,獨留未燃儘的篝火。
熱鬨過後的寂靜,總是讓人感到格外孤獨。
舜音和墨醉白並肩坐在篝火旁,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月光皎皎,能照亮黑暗,卻不知能不能照亮人心。
舜音看出墨醉白心情不好,默默陪著他,沒有說話。
她想蕭晏琅如果活著,看到剛才那一幕心中恐怕會很難過,他既會心疼慶陵帝,也會為因為師羲和而死的父親而感到難過,他無法責怪慶陵帝,也難以釋懷。
石凳坐久了有些硌屁股,舜音不自覺把頭靠到了墨醉白的肩膀上,把力量移到他身上,斜斜的靠著,如此便舒服很多。
墨醉白把思緒抽回來,側頭望去,舜音靠在他的肩膀上,白嫩的麵龐在月光下清澈如玉,唇上未塗胭脂,卻依舊紅的勾人。
他隻要稍微低頭,就能吻在她的唇上,那麼紅,那麼近。
月亮高懸天幕之上,星星明明暗暗的閃爍著。
墨醉白心跳慢了半拍,像被蠱惑了一般,不自覺低下頭去,越靠越近。
“阿姊!”琉錚站在遠處的山坡上,對著他們揮手,“時辰已經不早了,你和姐夫還不回去嗎?”
墨醉白動作頓住,慢慢地轉回去,抬手撫額。
舜音從他的肩膀上起來,坐直身體,對琉錚回應的揮了揮手。
墨醉白站起來,抖了一下衣襟,朝舜音伸出手,“夜深了,我們該回去了。”
舜音點點頭,把手放到他的手心裡,由他牽著一路往回走。
暑氣漸消,夜裡的風已經有些涼了,舜音微微落後一步,借著墨醉白的身子擋住蕭瑟的風。
墨醉白察覺到她的動作,笑了一下,把她的手牽的更緊。
他把舜音送回清水苑,自己沒有進去,轉而去看望慶陵帝。
來到慶陵帝的住處,慶陵帝在宮人的服侍下已經睡了,墨醉白坐在床邊陪了他一會兒,確定他已經睡安穩後,給他蓋了蓋錦被,然後才起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他眉目沉沉,眸中蘊著一抹暗色,他知道皇爺爺今日能說出這番話,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可現在朝堂上前有狼後有虎,必須先解內憂,再除外患。
穿過月門,他抬頭一瞥,遇到了麵色蒼白的蕭從恕,蕭從恕捂著胃往前走,一副很不舒服的樣子。
墨醉白麵色淡漠,直接便想繞過他往前走。
蕭從恕卻忽然開口,用一副熟撚的口吻說:“九千歲,怎麼隻有你一個人,你夫人呢?”
“與你無關。”墨醉白蹙著眉心,腳下不停,繼續往前走。
擦肩而過的瞬間,蕭從恕突然陰測測開口:“你知道她心裡想著彆的男人嗎?一個她愛了多年的男人。”
墨醉白停住腳,轉頭看了他一眼,眼中藏著蕭從恕看不懂的情緒。
蕭從恕笑得更加肆無忌憚,聲音裡透著一絲惡毒,“這與我無關,總與你有關吧?”
墨醉白緩慢的揚起嘴角,低低地嗤笑了一聲,“我隻知道,我家夫人心裡有誰都沒有你。”
蕭從恕瞳孔一縮,麵色難看至極。
墨醉白目光冰冷,蕭從恕自以為掩飾的很好,可他早就看透了蕭從恕的心思,喜歡、妒忌、恨意反複出現在蕭從恕的眼神中,這些情緒一直反複拉扯著他,他現在一副樣子著實是狼狽不堪。
他其實尚算了解蕭從恕,蕭從恕一直都是這樣,小時候明明妒忌他,卻在他麵前裝作若無其事,總喜歡裝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其實私底下脾氣暴躁,心胸極窄,還是錙銖必較的性格。
記得小時候,蕭從恕買來兩隻蛐蛐,非要跟他鬥蛐蛐,他雖然沒玩過,但也在書中看過關於蛐蛐的記載,因此得心應手,最終僥幸贏了比賽,蕭從恕當時裝作願賭服輸,一副君子模樣,轉頭就踩死了蛐蛐,一隻也沒放過。
“你喜歡她,卻背著她在她相公麵前挑撥離間,蕭從恕,你這種小人行徑,可真不是個男人。”墨醉白看向蕭從恕的眼神中隻剩輕蔑和譏諷,“你這樣的愛,讓人瞧不上。”
蕭從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嘴角緊緊的繃緊,胃裡抽搐的疼著,墨醉白的每一句話,都像狠狠扇在他臉上的巴掌。
墨醉白沒有再理會他,抬腳就走。
夜色深深,蕭從恕仿佛陷在了黑夜裡,半晌都沒有動一下。
翌日,眾人啟程回京。
來時感覺路程漫長,回去時卻感覺時間飛快,轉眼就快到了。
抵達京城的前一天,大家在京城外的一座小城鎮中留宿,貴女們聽說附近的村鎮夜裡有舞獅遊街,吵著要去湊個熱鬨,舜音隻好一起跟了過去。
舞獅表演精彩絕倫,雖然不像宮廷裡的表演那麼華麗,卻勝在趣味多,瞧著新鮮。
大家看的津津有味,都沒注意到天暗了下來,直到回去的路上,天上突然下起大雨,大家才發現早就烏雲密布。
誰都沒有帶傘,最後大家都被澆成了落湯雞,狼狽的往回跑。
墨醉白不知道舜音出去了,他被慶陵帝派去巡查府衙,回來時也淋了雨,他跳下馬,大步走到門口,正好遇到舜音濕著頭發和衣裳從外麵回來,兩個‘落湯雞’在門口相遇,大眼瞪小眼,一個比一個濕的透。
他們回到院子裡,冰蘭和萌蘭看到他們的模樣都慌了神,冰蘭趕緊去小廚房煮薑湯,萌蘭趕緊去燒水給他們盥洗,還有丫鬟忙著幫他們換掉濕透的衣衫,小小的庭院裡忙得不可開交。
墨醉白見舜音冷得瑟瑟發抖,讓她先泡澡,自己跑去慶陵帝那裡,借慶陵帝的地方沐浴,結果被慶陵帝好一頓笑,直言他現在知道疼媳婦了。
墨醉白收拾妥當,才從慶陵帝那裡回來。
他回到屋裡,見舜音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她手裡捧著一碗薑湯,正在小口喝著,臉頰紅紅的,泛著健康的粉色,隻有眉心緊緊皺著,每喝一口薑湯,眉心就皺得更緊,看起來委屈巴巴的。
墨醉白見她喝得艱難,把桌上的蜜餞端過去,聲音放柔,“音音乖,快點喝,喝完就可以吃蜜餞了。”
舜音吸了下鼻子,抬眸看他,“你哄小孩呢?”
從來沒哄過人的墨醉白愣了愣,把蜜餞放到她旁邊,“哄娘子呢。”
舜音臉頰更紅,把臉往被子裡縮了縮,指了指桌上另一碗冒著熱氣的薑湯,“那碗是給你的。”
“我不用。”墨醉白低頭解著袖扣,他身體強壯,從小到大都很少生病,根本不用喝薑湯。
舜音咕嚕又咽下去一口薑湯,辣的眼睛蒙起水霧,“你陪我喝,我看著你喝,自己也能喝得快一點。”
墨醉白猶豫了一下,將薑湯端了起來。
舜音正想說‘比比看咱倆誰先把薑湯喝完’,就見墨醉白直接仰頭把一碗薑湯乾了。
舜音看著他滾動的喉嚨,一陣無聲沉默。
墨醉白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我喝完了。”
舜音默默看著碗裡的薑湯,挪了挪屁股,一點點背過身去,繼續攏著被子,小口的喝薑湯,暫時不想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