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雨水連下了三日,到老裁縫下葬後才停。
阮溪戴著鬥笠披著麻衣以及防雨布,一腳一泥濘地往裁縫鋪回。阮翠芝走在她旁邊牽著她的手,下意識地一會輕揉一下,以此來撫慰她的心情。
她和老裁縫不過才相處了半年,而且平時連說話都很少,幾乎沒有什麼情感上的互動,就是幫忙伺候伺候他,她都感覺很難過,就更彆提阮溪了。
阮溪眼睛紅紅的,一直走路不說話。
老裁縫家連他三代獨子,他又沒有娶妻生子,已然沒有什麼親戚。
他的葬禮是阮翠芝、阮長生和阮溪幫他舉辦的,來葬禮上吊唁的也都是附近幾個村裡的人。真正傷情的人並不多,畢竟老裁縫的年紀已經很大了。
阮長生從後麵追上來,跟到阮翠芝和阮溪旁邊問:“去裁縫鋪還是回家?”
阮翠芝轉頭看向阮長生說:“我和小溪先回裁縫鋪收拾收拾,收拾好了再回家。”
阮長生點頭,“行,那我自己先回去。”
***
三個人順了一小段路後分道,阮溪和阮翠芝回去裁縫鋪。
阮溪打算把房子裡外都給收拾得乾乾淨淨,接下來的一個月歇業不乾。
屋子裡但凡是老裁縫私人的物件早都已經收拾過了,也全都隨老裁縫下葬了。回到鋪子開門進屋,現在再看這屋子裡,總有種冷淒淒空蕩蕩的感覺。
阮翠芝和阮溪脫掉鬥笠麻衣,把屋子裡外又收拾一番。
辦葬禮的時候家裡亂,總歸是要拾掇一下的。
阮翠芝收拾了一陣跟阮溪說:“大咪不知道去哪了,這幾天都沒看到回來。”
然後阮翠芝話音剛落下,阮溪拿掃帚掏床底的手驀地一怔。
她把躺在床底的大咪掏出來,發現大咪整個身子已經完全僵硬了。
阮翠芝過來看到大咪,目光微暗,深深吸了口氣。
好片刻,她低聲說:“它是隨宋大爺去了。”
大咪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大概率就是自己絕食把自己給餓死了。
阮溪沒說話,把大咪小心放起來。
打掃完屋子以後,她把大咪放到竹籃裡,拿上鐵鍬又往老裁縫的墳邊去了一趟。
她在旁邊挖了個小坑,把大咪放進去,再一鏟一鏟埋起來,堆出個小土尖。
***
裁縫鋪歇業一個月,院門緊閉。
阮翠芝這個月都沒再去過裁縫鋪,一直在生產隊乾活。阮溪偶爾過去在院子裡獨自坐一會,剩下大部分時間她都和淩爻在一起,陪他一起放豬,和他一起看書。
她打算讓大腦放空一段時間,再繼續自己的生活。
因為和淩爻在一起的感覺是最舒服的,所以她每天都來找他。
兩個人坐在山坡上看豬吃草。
淩爻的書包裡常裝東西,今天裝的則是兩顆稀罕的奶糖。
奶糖含在嘴裡,甜甜的奶味順著喉嚨往下滑,兩個人躺在山坡上看頭頂的天空。
夏日的晴空碧藍如洗,漂浮的雲朵輕軟得像棉花糖。
撕下咬一口可能也是奶味的。
阮溪這樣想。
然後嘴裡的奶味還沒有完全消淡下去,忽聽到一陣急急的呼聲。
阮溪坐起身循聲看過去,隻見是阮潔來找她。
阮潔跑到她麵前,氣喘籲籲道:“姐,有人來家裡找你,說是老裁縫家的親戚。”
聽到這話,阮溪微微一愣,忙起身和淩爻打聲招呼,跟著阮潔回家去了。
淩爻看她跟阮潔走了,自己也忙趕豬回家去,關好豬又去阮家。
***
阮溪跟阮溪回到家一看,隻見一個白發老太太和兩個中年男人坐在他家屋裡。
三個人的臉都很陌生,全是她沒見過的人。
阮溪不知道怎麼打招呼,便問了句:“你們過來找我?”
問完還沒等三個人出聲回答,忽見阮誌高和阮長生回來了,他倆後麵還跟了阮翠芝和孫小慧。孫小慧徑直去了對麵小灶房,阮誌高三個人站到阮溪身邊。
劉杏花從房間裡出來,出聲說了句:“說是老裁縫家的親戚,來找小溪的。”
有熱鬨看,孫小慧在小灶房裡伸出頭來,耳朵豎得比兔子還長。
對麵三個人的態度顯得很傲慢,那老太太看著阮溪說:“你就是那個小裁縫?”
阮溪看著她應:“我就是那個小裁縫。”
老太太不繞彎子,說話語速很慢,語氣卻很硬:“那得麻煩你,把老裁縫家的鑰匙給掏出來,還給我們。老裁縫他雖沒有子女後代,但總歸還有我們這門親戚,財產不該落在你這個外人手裡,你說呢,丫頭?”
阮誌高阮長生都看著阮溪,兩人目露疑惑。
阮翠芝是知情者,臉上未露疑惑,開口問:“您是他家哪門子的親戚?”
她原是真心實意的發問,但問出來的一刻她發現,這話聽起來有點像嗆人的。
老太太果然臉色不悅,硬聲開口:“我奶奶是老裁縫的表姑奶奶,你說我是他哪門子的親戚?我們好歹沾著血親關係,這財產自然是我們的。”
阮翠芝凝神算了算,老裁縫的表姑奶奶,那都遠到哪裡去了。也就是他這姑奶奶和他爺爺是表親關係,如果老裁縫生兒育女的話,到他孫輩都快出五服了。
算完阮翠芝乾笑著開口:“表姑奶奶?這也算不上親戚了吧?真算親戚的話,也沒見你們來伺候老裁縫一天,葬禮都沒見人……”
老太太旁邊的中年男人忽站起來說:“遠是遠了些,但我們祖上畢竟有血緣關係,再遠也比你們近多了。這丫頭和老裁縫半滴血緣關係沒有,家產就不該是她的!”
阮誌高一直沒出聲,聽到這會看向阮溪問了句:“你們這說了半天,我聽著意思是,老裁縫把家裡所有的東西,全都給你了?”
阮溪看向阮誌高,點點頭,“嗯。”
阮誌高看看阮長生又看看劉杏花,兩人都表示不知道。
孫小慧在對麵小灶房裡聽到這些話,眼珠都快瞪出來了——老裁縫那麼多的家業,鍋碗瓢盆都不說了,那房子院子縫紉機和各種工具,全都給阮溪了?!
鄉下人都窮,對比起彆的人家,老裁縫那已經算家大業大了!
老天爺呀!這麼大的家業,那老頭竟然都給阮溪了?!
她還一直以為,是給生產隊了呢!
這徒弟當得也太劃算了!
忽想到阮躍進之前也是老裁縫的徒弟,他要不是年前放棄不乾了,再堅持個半年的話,現在也能分一杯羹,孫小慧忽覺得心頭一梗,差點閉過氣去。
她捂著胸口好半天穩住了呼吸,又繼續聽對麵那些人說話。
老太太右邊的中年男人又站起來,看著阮溪說:“我們也不想多費事,我媽這把年紀了,過來一趟不容易,你把鑰匙掏出來給我們,這事就算結了。”
阮溪深深吸口氣,看著眼前這母子三人,也可以說母子三無賴。
老裁縫把鋪子留給她,是因為她繼承了他的手藝,可以繼續把他的生意給做下去,解決山上人家的做衣裳難題。如果鋪子給這些人,那就什麼都沒了。
她對老裁縫的家產沒有任何貪欲,畢竟她不會一直留在這個大山裡。她心裡的想法隻有一個——老裁縫既然把東西給她了,她就要保護好,不能讓人糟蹋。
所以她不客氣道:“家產是我師父的,他說給誰就是給誰。你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到底哪來的臉跑過來要家產?我師父臥病大半年,你們有誰過來照顧過一天?辦葬禮出過一分錢?棺材板是你們買的還是壽衣是你們做的?!”
阮溪越說聲音越大,最後幾乎是怒斥。
沒想到她一個看起來不大的小丫頭,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老太太和兩個兒子被阮溪斥急了眼,瞪大了眼睛道:“你說的這叫什麼混賬話?!家產從來都是給有血緣關係的,外人拿不著,也不該拿!你不拿鑰匙,我們隻好去砸鎖了!”
阮溪盯著這死老太婆,“你們去砸一個試試!現在那是我家!你們敢砸,我就敢讓王書記帶人把你們抓去群眾專政辦公室!師父把鑰匙交給我,是當著村裡所有乾部的麵!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沒有王法,能由著你們這些人胡來!”
兩個中年男人被她說得眼底生虛,都看向白發老太太。
老太太卻不虛,哼一聲道:“家產就該按照血緣來繼承!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是這個道理!你一個外人,還是個女娃子,你哪來的臉拿彆人家的家產!”
阮翠芝站到阮溪旁邊幫腔道:“你不服你去找王書記!”
老太太被噎了一下,她要是找王書記有用,哪裡還會自己來這裡。就是因為先找了王書記沒用,所以他們才自己找上門來的,想直接讓阮溪交出鑰匙。
阮誌高和阮長生這會也反應過來了,但阮誌高什麼都沒說。他直接扔掉手裡的鋤頭,轉身就走,片刻後回來,手裡握了一杆步-槍。
他拿槍看著老太太和她兩個兒子,就說一個字:“爬!”
老太太看他拿著步-槍有些害怕,但還是撐著氣說了句:“你嚇唬誰呢?”
阮誌高二話不說,照著地上就開了一槍。
這一槍嚇得老太太差點摔過去,她倆兒子更是嚇得麵色一慌。就是對麵的孫小慧也被嚇得渾身一激靈,心臟都差點被嚇得跳出來。
她一直說她家兩個老的和阮長生是土匪,果然是沒錯的!
阮誌高拿著槍又問一句:“滾還是不滾?”
老太太被嚇得還沒緩過神來呢,她的兩個兒子也是被嚇得一臉驚氣。
阮誌高看他們三個都不出聲,抬起槍忽又怒吼一聲:“我問你們到底滾不滾?!”
兩個中年男人被嚇了一跳,看他又舉起了槍,慌得忙去扶老太太,並齊聲道:“大爺您彆急,我們滾我們滾,我們這就滾。”
說著便帶著老太太連滾帶爬跑了。
等三人走了,阮誌高進屋把步-槍掛起來,出來到桌邊坐下說:“一幫慫貨,也敢學人來爭家產。她以為我們阮家人好欺負,端得跟老太奶奶似的。”
劉杏花在桌邊坐下來,“他們會不會真去砸鎖?”
阮誌高道:“我看著都是唬人的,應該是不敢,你橫一點他們立馬就慫了。老裁縫的葬禮都沒來,算是哪門子的親戚?就是眼饞家產,過來搏一搏。”
萬一真讓他們仗著那點血緣關係搏到了,那不是賺大發了?
阮長生站在阮溪旁邊,開口問:“真都給你了?”
阮溪看向他,再次點頭應:“嗯。”
阮長生深吸一口氣道:“沒想到這老頭還挺講情義的。”
阮誌高這又出聲:“老裁縫給你,肯定是信得過你,你要好好對待。”
阮溪應聲:“爺爺,我會的。”
***
淩爻跑到阮家的時候,已經有些人圍過來看熱鬨了。
看到阮誌高去民兵隊長家拿了步-槍過來,一句廢話沒有,簡單粗暴地把問題給解決了,他也就沒再上去找阮溪,和其他看熱鬨的人一起散了回家。